杰佛的意識沉浮在無邊的冰冷中。
一種難以名狀的、極其糟糕的感覺攫住了他——仿佛有無數(shù)把冰冷的利刃正細(xì)致地剖開他的軀殼。
緊接著，一雙感覺上完全由嶙峋骨骼構(gòu)成、沒有絲毫血肉的冰冷之手，探入了他的胸腔。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些手指的輪廓，堅硬、冰冷，跟金屬沒有任何區(qū)別。
它們在他的體內(nèi)攪動、摸索，以一種超乎想象的精準(zhǔn)，將他濕滑的內(nèi)臟逐一剝離、取出......整個過程毫無痛楚，只有那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觸感，以及體內(nèi)被徹底掏空、暴露在外的極端不適感，讓他幾欲瘋狂。
這感覺太糟了，糟透了！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對徹底“非自然”的恐懼淹沒了他。
求生的意志如同瀕死的火星般掙扎閃爍，杰佛猛地睜開了雙眼。
視野先是模糊，繼而聚焦。
兩張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骷髏面孔，正居高臨下地、空洞地“凝視”著他。
其中一具格外高大偉岸，手持一柄造型奇異的權(quán)杖——正是他在失去意識前瞥見的那具金屬骷髏。它矗立在那里，散發(fā)著無聲的威嚴(yán)與寒意。但它并沒有看著他，而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另一具骷髏。
而另一具，則更近地站在他身側(cè)，一個懸浮的金屬平臺無聲地懸停在它面前。
茫然。巨大的茫然瞬間吞噬了杰佛。
靈魂？我這是......被什么存在收割了靈魂，帶到了亡者的國度嗎？還是墜入了某個光怪陸離的噩夢深淵？否則，眼前這超越常理的景象——冰冷的金屬骷髏、懸浮的平臺——該如何解釋呢？
緊接著，那深入骨髓的空虛感再次襲來。他感覺自己輕飄飄的，像一個被徹底掏空、丟棄的皮囊。皮膚是唯一殘存的邊界，里面......什么都沒有了。骨頭、搏動的心臟、溫?zé)岬呐K器、盤繞的血管......所有構(gòu)成“他”這個存在的內(nèi)在實體，似乎都被一絲不茍地抽離了。只剩下這層薄薄的、脆弱的表皮，勉強(qiáng)維持著人形。
這念頭帶來的寒意比那雙骨手更甚。作為烏薩斯人，杰佛骨子里的堅韌幾乎被這超現(xiàn)實的恐怖完全粉碎了。他的眼球在極度的驚駭中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動，視線最終凝固在那具懸浮平臺上。
平臺之上，整齊地陳列著......
是他的內(nèi)臟！是他被剝離的骨頭！那些熟悉的形狀，帶著生命特有的色澤和紋理，此刻卻冰冷地、毫無生氣地躺在冰冷的金屬表面，像一場殘酷解剖學(xué)的展覽。
他被解剖了。
是嗎？
嗡——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杰佛倒抽了一口冷氣。胸腔劇烈起伏，仿佛那顆被摘走的心臟仍在原位瘋狂地搏動、撞擊著不存在的肋骨，試圖逃離這令人窒息的現(xiàn)實。緊接著，他看到了——
那顆被擺放在平臺正中央、屬于他自己的心臟。
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激活，那顆脫離軀體的心臟，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后，開始以一種絕望而徒勞的節(jié)奏，微弱地、卻又無比清晰地......搏動起來。
噗通......噗通......
現(xiàn)實轟然崩塌。
理智的弦在這一刻徹底崩斷。
恐懼、茫然、荒謬、以及目睹自身器官在體外跳動的終極褻瀆感，混合成一股摧毀一切的洪流，沖垮了他最后的精神堤壩。
“呃......啊啊啊啊——?。。?！”
一聲無法抑制、撕心裂肺的尖叫，如同從被撕裂的咽喉深處、從那個僅剩的空洞皮囊里猛然爆發(fā)。這尖叫匯聚了他所有的驚駭、絕望和徹底的瘋狂。
不知從哪里涌出的力氣支撐著他扭曲的身體，他開始在冰冷的平臺上劇烈地掙扎、抽搐，發(fā)出非人的嚎叫，仿佛要將靈魂連同這具殘破的皮囊一同嘶吼出來。這歇斯底里的尖叫在冰冷的金屬空間中瘋狂回蕩，成為他墜入無盡瘋狂深淵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聲音。
“先剝離他的氣管，萊塔?！?/p>
“樂意效勞，大人?！?/p>
離杰佛最近的那具金屬骷髏對那刺穿耳膜的尖叫只是微微偏了下頭，顱骨內(nèi)部發(fā)出一陣類似低哼的、平穩(wěn)的嗡鳴。它那雙純粹的骨骼之手動作依舊精準(zhǔn)高效。
這個煉金術(shù)士總是喜歡在解剖的時候哼點小曲兒。
杰佛殘存的視覺捕捉到那雙手伸向了他的喉嚨——冰冷、堅硬的指節(jié)輕易地捏住、剝離了他的氣管。緊接著，神經(jīng)束被一絲一縷地、近乎優(yōu)雅地抽離。每一次剝離，都讓杰佛那僅存的“存在感”更加稀薄。
他無法尖叫。
然后，是眼球。
萊塔的骨指毫不費力地撬開了他的眼瞼，那雙曾映照出恐怖景象的眼球被輕輕剜出，脫離了眼眶，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瞳孔似乎還在無意識地微微顫動，倒映著上方金屬骷髏那毫無生機(jī)的面孔。
他無法看見。
最后的工序，是大腦。
萊塔的手掌覆蓋在杰佛的天靈蓋上，伴隨著細(xì)微的“咔噠”聲，頭蓋骨被移除。那雙手帶著一種近乎宗教儀式般的專注，深入其中，將那顆承載著“杰佛”這個人格、記憶、恐懼和最后瘋狂的核心——他的大腦——完整地、濕漉漉地取了出來。
當(dāng)大腦離開顱腔的瞬間，杰佛殘存的最后一絲朦朧意識徹底熄滅了。
他死了。
懸浮平臺上，他的器官——心臟、肺腑、肝臟、神經(jīng)束、眼球、大腦，等等——依然在某種力量下保持著生物活性，徒勞地運作著，上演著一場無聲的生命啞劇。
只不過那個名為“杰佛”的意識，那個曾經(jīng)擁有喜怒哀樂、恐懼絕望的靈魂，已經(jīng)徹底消散，歸于虛無。
“完成了，大人?！比R塔說道，平靜中帶著一絲完成任務(wù)的輕松。他將杰佛的大腦小心地放置在平臺上屬于它的位置，與其他器官并列。
“你覺得他的靈魂去哪了，萊塔?！?/p>
“您是在懷念懼亡者時期嗎？這很正常。我也在思考這個生物的魂靈去了何處?！?/p>
“我只是突然有些好奇罷了，萊塔?！比兴咕従忰獠缴锨?。他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平臺上那些仍在“活”著的器官，權(quán)杖的末端輕輕點在地面上，發(fā)出沉穩(wěn)的“篤”聲。
“您跟休眠之前并無二致，大人?！?/p>
“還是對萬事萬物帶有一定的好奇心，但不像塔拉辛那樣混球?！比兴诡D了頓，“我知道你會這么說?！?/p>
“是的，大人。保有好奇心是件好事，正如我們墓穴技師對知識的渴求一樣......”
“唔，萊塔，”塞托斯的聲音帶著一種平和的、長者般的沉穩(wěn)，“我記得你保證過，你的手藝不會有任何退步。正因為相信這點，我才讓你從長眠中醒來活動活動筋骨，順便滿足一下你的小愛好?！?/p>
他的語氣更像是陳述事實，而非質(zhì)問。
萊塔立刻微微低下頭，金屬身軀發(fā)出細(xì)微的調(diào)整聲，顯得十分恭敬。
“請您寬恕，大人，”它拘謹(jǐn)?shù)亟忉尩?，“千萬年的休眠......讓我的神經(jīng)回路需要一點時間‘活動開’。”他那只獨眼的光芒柔和地閃爍著，“而且，我沒想到他會這么快醒來，是我疏忽了，請您見諒。”
他解釋著，姿態(tài)放得很低。
塞托斯原諒了自己的技師。
隨即，萊塔伸出手指，在懸浮平臺上快速操作。微光掃過器官，海量的生物數(shù)據(jù)瞬間被整理、上傳，匯入塞托斯那深邃的意識核心。
“這是他的全部生物組織數(shù)據(jù)，大人，”他恭敬地匯報道，聲音里那份拘謹(jǐn)下難掩一絲完成復(fù)雜工作后的滿足，“解剖過程非常徹底，原位觀察和離體分析的數(shù)據(jù)都已完備，完整度達(dá)到了99.998%。”它微微鞠躬，像是在呈遞一份完美的報告。
“很好。辛苦你了，萊塔?，F(xiàn)在，你可以回去繼續(xù)你的休眠了?！?/p>
“是，大人。感謝您的許可?！比R塔的頭顱低得更深了些，表示深深的敬意。它那只獨眼的光芒在熄滅前，愉悅地亮起，如同星辰閃爍?！澳茉诼L的休眠前完成這樣一次細(xì)致的實踐，真是再好不過了，大人?！?/p>
它心滿意足地說著，仿佛一個老工匠欣賞完自己剛完成的作品，“我會在休眠中好好溫習(xí)這些手法的細(xì)節(jié)。愿您的探索永無止境，大人?！?/p>
隨著話音落下，萊塔眼中的光芒柔和地熄滅，它那金屬身軀的運轉(zhuǎn)聲也漸漸平復(fù)、沉寂。它安靜地退后一步，姿態(tài)恢復(fù)成一個恭敬侍立的雕像模樣，矗立在懸浮平臺旁。平臺上，那些器官仍在微弱地搏動、抽搐，無聲地訴說著剛剛結(jié)束的、被一位拘謹(jǐn)而滿足的工匠大師所執(zhí)行的精密作業(yè)。
“塔拉罕，你覺得他說的是對的嗎？”
“誰？”一只冥工圣甲蟲飄了過來，它用掃描光束掠過平臺上陳列的臟器。片刻后，一道分解光束射出，那些徒勞跳動的器官瞬間化為最基礎(chǔ)的粒子塵埃，消散無蹤。
“萊塔?！比兴箵u了搖頭，“他總是喜歡說一些模棱兩可的話，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老喜歡這樣。這個年輕個體的生命體征很正常，而萊塔僅僅往其身上注射了一點點的低效麻醉劑?！?/p>
戴冠將軍嘆了一口氣，“他單純是想讓這小家伙在解剖的過程中醒來而已，而不是自己忘了。他總是這么惡趣味。也許我下次得警告他，如果還有下次的話?！?/p>
“墓穴技師總是有點怪癖，這很正常，大人?！?/p>
“確實，書呆子總是會有點怪癖。但遲早得糾正一下，”塞托斯頓了頓，語氣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責(zé)備，“我不太喜歡自己的侍從有如此糟糕的怪癖。他總是對于生命缺乏應(yīng)有的敬意，卻忘了他生體轉(zhuǎn)化前也不過是一個病入膏肓、渴望解脫的老頭子?！?/p>
“......大人，您下一步吩咐是什么？”
“把我收藏室里的時間項鏈拿過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