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秋風掃過落葉的簌簌聲中，不緊不慢地滾過了一個月。
縣城青石板路上的喧囂、鋪面林立的牌匾、往來各色的面孔……仿佛還在溫歆疲憊的眼底殘留著影影綽綽的印痕。
溫歆站在自家那扇吱呀作響的院門前，背著一個空空如也的布褡褳，一個月的風塵奔波，一個月的反復詢問、張貼、比對，最終消弭在無數(shù)次的搖頭和“沒見過”里。
身體是累的，心卻像是經歷了一場長途跋涉后，落回了原地，帶著某種早已預知的沉重塵埃落定。
李翊——不，他早已徹底是那個“溫磊”了——正坐在那把他自己親手用老槐樹根雕成的粗糙小馬扎上，捧著一卷里長家翻出來的破爛《千字文》，在給小虎和小丫啟蒙。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他的聲音低沉平緩，帶著一種奇異的耐心。
小丫好奇地伸出沾了泥巴的小手指著書上模糊的墨點：“哥哥，字字……豆豆？”
溫磊放下書卷，臉上沒有絲毫的不耐煩，他拿過一塊干凈的小石子，沾了點瓦罐里磨墨用的清水，在腳邊平緩的青石板上，“篤、篤”兩聲，點了兩個清晰的黑點。
“看，這就是‘點’，字最開始，是古人仰觀天象，俯察地理，看到了……喏，”他指著院子里一根斜斜倚墻的枯竹，“就像竹子身上的節(jié)，畫下來，慢慢變成了文字。”
他用那根樹枝在水漬將干的石板上，比劃著最簡單的橫豎筆畫，竹枝般挺拔利落，沒有半點拖泥帶水。
小虎看得目不轉睛，連溫歆推門進來都忘了喊人，李翊似有所覺，抬起頭，目光越過兩個小腦袋，與院門口怔忪的溫歆撞了個正著。
那眼神深處，有什么東西極其微妙地閃爍了一下，像是深潭投入一枚石子，瞬間的漣漪又飛快地歸于平靜，那份平靜里，甚至帶著一絲溫歆無法忽視的、極其隱蔽的……如釋重負？
他只停頓了一息，視線便若無其事地收回來，重新落在小丫扒拉著石板的手指上，嘴角自然地勾起一抹溫和至極的弧度，繼續(xù)講解著“撇”和“捺”的區(qū)別，聲音依舊沉穩(wěn)，仿佛從未有過任何波瀾。
溫歆的心，隨著他的移開視線和那份刻意為之的平常，無聲地沉了沉。
灶膛里的火燒得正旺，架著瓦罐，里面“咕嘟咕嘟”燉著新采的栗子和風干的野菇，香氣在小小的灶房里彌漫開來，驅散了屋外的寒意。
溫歆正坐在小矮凳上，埋首削著剛從后院刨出來的幾個粗壯的山藥。
李翊的身影悄無聲息地罩下來。他將淘洗干凈的新米倒入瓦罐，米粒在滾開的湯汁里上下翻騰。
“水多了?！彼鋈婚_口，聲音放得極輕，他徑自伸手探進霧氣，試了試瓦罐邊緣的溫度和湯水稠度，極其自然地用木勺舀起一小勺略微清亮的湯水，小心翼翼、沒有一絲熱湯濺出地遞到溫歆忙碌的眼前。
“嘗嘗，咸淡？”
溫歆不得不微微側過頭，勺沿就抵在她唇邊不到半寸。
她遲疑了一瞬，終是微微張開嘴，輕輕啜吸了一小口滾燙的栗子野菇米湯，濃郁的鮮香混著米粒的清甜，在舌尖化開。
“……正好。”她飛快地說完，立刻低下頭，繼續(xù)去對付手里那根頑固的山藥，刀鋒劃過表皮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耳根卻不受控制地泛起淺淺的粉。
李翊看著她迅速垂下的、被亂發(fā)遮住的側臉和那微粉的耳尖，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他收回勺子，重新攪拌著瓦罐里的食物，沒有再說話，灶房里只剩下食物沸騰、刀鋒游走、柴火噼啪以及兩人之間那近在咫尺、呼吸可聞的沉默氣流。
這日，溫歆和溫磊從溪邊采洗回來，溫歆端著半木盆濕淋淋、水靈靈的薺菜，溫磊則擔著兩只灌滿清水的沉甸甸木桶。
距離家還有半里地。
“今天教小虎寫的‘山’字，他寫得像爬蟲?！睖乩诘穆曇舸蚱屏顺聊瑤е唤z輕松的笑意，腳步放得和溫歆并肩，木桶在擔鉤上有節(jié)奏地輕輕晃悠。
溫歆微微側頭看他，嘴角難得勾起一點細微的弧度：“才開蒙多久？你要求倒是高。”
溫磊笑了，朗朗的笑聲驚起幾只歸巢的山雀，撲棱棱飛入晚霞深處，他擔著水桶，肩膀故意輕輕撞了一下溫歆的胳膊肘，力度很輕，帶著少年般的促狹：“他比你削山藥還笨手笨腳！” 這親昵的觸碰短促即逝，快得像錯覺。
溫歆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瞬，端著木盆的手臂微微繃緊，她沒說話，目光直直望著前方延伸的小路盡頭那熟悉的茅草屋輪廓。
溫磊臉上的笑意未減，甚至更加清晰。他微微落后半步，目光沉靜地落在溫歆被晚霞映照的、略顯單薄的側影上。他不說話，只是那樣安靜地看著，眼神極其專注，如同在欣賞一幅絕世的山水，那目光里流淌著一種不摻雜任何他念的、純粹的滿足和……依戀？仿佛這每日一同行走的山路，這肩并肩擔水歸家的身影，這小院里透出的熟悉柴禾氣，就是他生命畫卷上最不可或缺、最美妙的主軸色彩。
夕陽的金輝籠罩著他們歸家的身影，漸漸隱沒在山坳的暗影里。
夜深人靜。
茅草屋里只剩下熟睡的小虎和小丫平穩(wěn)悠長的呼吸聲，還有土炕那頭，溫歆似乎也已經沉入睡夢的微淺氣息。
李翊枕著自己堅實有力的手臂，睜著眼，望著頭頂茅草棚頂?shù)南∈杩p隙里漏下的幾點破碎星光。他側耳傾聽著炕那頭傳來的細微動靜，心頭涌動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這一個月，表面風平浪靜。
溫歆奔走縣城尋人的身影帶著絕望的沉重，每一次返家，那空癟的布褡褳都像是對過去某個可能的宣告終結。
而李翊，則在她每次離開時，心底那隱秘的塵埃落定便加深一分。
白天，他是學堂里沉穩(wěn)耐心的溫先生，傍晚，他是劈柴擔水、在灶下與她默契配合的溫磊，偶爾閑暇并肩而行在山道上，他亦是她沉默堅實的同行者。
快樂是什么？
便是小虎笨拙地寫出了他名字的第一個“溫”字時，那仰著頭、眼里閃著光說“先生看！”的模樣。
便是蹲在灶膛前，看著她被熱氣熏紅的臉頰近在咫尺，聽著鍋里湯水翻滾，鼻尖縈繞著粗陋卻無比真實的食物香氣。
便是她偶爾因為山路濕滑而腳下不穩(wěn)，他伸手扶住她手肘時，指尖傳遞來的溫熱觸感，和她微微低頭時頸后那抹細碎柔軟的絨毛在夕照下泛起的淺金微光。
便是此刻，聽著均勻平穩(wěn)的呼吸聲，看著窗外星斗，身下是硬邦邦但安穩(wěn)的土炕。
那些在記憶深處被刻意抹平的、關于權勢、地位、尊榮的殘痕，在這最簡單的人間煙火里，被沖淡得沒有一絲痕跡。
他像一個在黑夜里漂泊了太久的人，終于找到了一艘停泊的小船，甘愿在此處日日修補漁網、看守篝火，忘了大海的廣闊與兇險，只貪戀眼前這一盞微小的、握在手心的溫暖燈火。
他的手掌無意識地貼到了胸前那粗布衣衫下的某處硬物——那枚形制古樸的蟠龍玉佩，冰冷依舊。
手指在那熟悉的凸起紋路上摩挲了一下，又像被燙到般迅速收回。
黑暗中，他輕輕喟嘆一聲，極輕極輕，帶著無比的慶幸。
“就這樣吧……”
他閉上眼，將臉更深地埋進帶著稻草清香的土布枕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