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絕應(yīng)下權(quán)限的次日清晨，林擎便親自送來了一塊巴掌大小、觸手溫潤的墨玉令牌。令牌正面陰刻著一個古樸的“宸”字，背面則是一個小小的“藥”字，邊緣流轉(zhuǎn)著內(nèi)斂的幽光。
“憑此令，王府藥庫暢通無阻。所需藥材，王妃盡可取用，只需登記在冊即可?！绷智鎸⒘钆品旁谏蚯辶У臅干?，語氣依舊硬邦邦，但比起最初的敵意，已緩和了不少。王爺?shù)臎Q定，他只能執(zhí)行。
沈清璃拿起令牌，入手微沉，帶著玉質(zhì)的涼意。這令牌，就是她在王府安身立命的第一步保障。
“有勞林侍衛(wèi)。”她收起令牌，沒有多言。
“王爺吩咐，王妃若需用藥，可隨時移步王爺所居的‘聽濤苑’。王爺……會在那里等候?！绷智嫜a充道，目光落在沈清璃頸間，傷口雖已結(jié)痂，但新生的皮肉依舊脆弱，“王妃的傷……”
“無妨?！鄙蚯辶Т驍嗨?，站起身。她今日換上了一身青黛翻找出來的、半舊的靛青色細(xì)布棉襖棉裙，雖不華麗，但干凈利落，襯得她臉色更顯蒼白，卻有種清冷如竹的氣質(zhì)?！皫钒?。”
聽濤苑位于王府深處，緊鄰著一片冬日里依舊蒼翠的松柏林。院落比清芷院大了數(shù)倍不止，飛檐斗拱，氣象森嚴(yán)。院門口肅立著四名氣息沉凝、眼神銳利的玄衣侍衛(wèi)，見到林擎推著蕭絕的輪椅和跟在后面的沈清璃，無聲地躬身行禮，目光卻帶著審視掃過沈清璃。
踏入院中，一股濃重的、經(jīng)年不散的藥味撲面而來，混雜著松柏的冷冽清氣。正房高大軒敞，但門窗緊閉，透著一股沉悶。廊下侍立著幾個低眉順眼、穿著體面的丫鬟仆婦，見到蕭絕，紛紛屏息垂首，大氣不敢出。
林擎將輪椅直接推進了正房西側(cè)的暖閣。
暖閣內(nèi)光線明亮，鋪設(shè)著厚實的波斯地毯，隔絕了地下的寒氣。靠窗的紫檀木炕上鋪著厚厚的白虎皮褥子。蕭絕已自行驅(qū)動輪椅到了炕邊，由林擎扶著，略顯吃力地移坐到炕上，靠著一個厚厚的引枕。他的動作間帶著不易察覺的僵硬和隱忍，臉色在明亮的晨光下，蒼白得近乎透明，連唇上的那點血色也褪盡了。
沈清璃的目光掃過他搭在錦被上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藥庫的令牌，王妃可收到了？”蕭絕開口，聲音有些低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收到了?！鄙蚯辶男渲腥〕瞿窳钆剖疽饬艘幌?，目光落在暖閣角落那個巨大的、燒得正旺的紫銅火盆上，又看了看緊閉的門窗，“王爺畏寒？”
蕭絕墨綠色的眸子瞥了她一眼，沒回答，算是默認(rèn)。
沈清璃走到窗邊，伸手推開了緊閉的雕花木窗。一股清冷但新鮮的空氣瞬間涌入，沖淡了室內(nèi)濃重的藥味。
“王妃！”林擎一驚，下意識想阻止。王爺畏寒如虎，一點風(fēng)寒都受不得！
蕭絕卻抬了抬手，阻止了林擎。他看著沈清璃的動作，墨綠色的眼底掠過一絲探究。
“門窗緊閉，炭火過旺，空氣污濁，濁氣沉積，只會加重胸悶氣短，于病體無益。每日需通風(fēng)換氣至少半個時辰，避開風(fēng)口即可?！鄙蚯辶У穆曇羝届o無波，如同在陳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常識。她走回屋內(nèi)，目光落在蕭絕蒼白的面容上，“王爺體內(nèi)的寒毒熾烈，但卯時將至，陽火反噬將至。過暖的環(huán)境，如同抱薪救火?！?/p>
蕭絕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卯時陽火反噬！這女人再次精準(zhǔn)地點出了他體內(nèi)最痛苦的循環(huán)！
“所以？”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沙啞。
“所以，請王爺暫時忍耐片刻?！鄙蚯辶Р辉俣嘌?，轉(zhuǎn)向林擎，“林侍衛(wèi)，煩請準(zhǔn)備以下東西：一個干凈的小炭爐，一壺新汲的井水，一套上好的白瓷藥罐藥碗，要薄胎透氣的。另外，取紙筆來?！?/p>
林擎看向蕭絕，見王爺微微頷首，這才領(lǐng)命而去，很快將東西備齊。
沈清璃拿起筆，在鋪開的宣紙上，飛快地寫下一串藥名和分量：附子（炮制去皮臍）三錢，干姜二錢，炙甘草一錢，生黃芪五錢，當(dāng)歸三錢，赤芍三錢，丹參五錢，細(xì)辛五分（后下），黃連一錢，黃柏一錢……
她的字跡算不上娟秀，甚至有些潦草，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筋骨，力透紙背。寫罷，她將藥方遞給林擎：“按此方抓藥，附子需久煎一個時辰以上，去其毒性。其余藥材在最后兩刻鐘放入。細(xì)辛最后半刻鐘下。三碗水煎成一碗?！?/p>
林擎接過藥方，看著上面幾味藥性極其猛烈甚至帶毒的藥（如附子、細(xì)辛），又看看幾味寒涼清熱的藥（如黃連、黃柏），眉頭擰成了疙瘩：“王妃，這方子……”寒熱并下，攻補兼施，藥性沖突如此劇烈，簡直是聞所未聞！
“冰魄焚心，寒毒熾于內(nèi)，陽火郁于外，如同冰火相煎?！鄙蚯辶У穆曇羟謇?，“尋常溫補或清熱，皆是揚湯止沸。唯有寒熱并用，以毒攻毒，破其冰封，疏其郁火，方有一線生機。此方名為‘破冰引火湯’。照方抓藥便是。”
林擎拿著藥方，只覺得重逾千斤。他再次看向蕭絕。
蕭絕的目光卻落在沈清璃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上。她的眼神清澈坦蕩，沒有半分遲疑，仿佛在說一件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那是一種源于絕對專業(yè)領(lǐng)域的自信。
“去。”蕭絕閉上眼，只吐出一個字。
林擎深吸一口氣，不再猶豫，拿著藥方大步離去。
暖閣內(nèi)只剩下沈清璃和蕭絕兩人。
藥爐上的水咕嘟咕嘟沸騰著，白色的水汽氤氳上升。沈清璃安靜地坐在窗邊的繡墩上，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蒼翠的松柏上，似乎在出神。陽光透過窗欞，在她蒼白的側(cè)臉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蕭絕靠在引枕上，閉目養(yǎng)神。體內(nèi)的寒毒如同跗骨之蛆，絲絲縷縷地侵蝕著他的經(jīng)脈，帶來針砭般的刺痛。但不知是不是開了窗的緣故，那股沉悶欲嘔的感覺確實減輕了些許。他偶爾睜開眼，墨綠色的眸光掃過窗邊那抹沉靜的靛青色身影。
這個女人，安靜的時候，身上那股狠厲和鋒芒似乎都斂去了，只剩下一種近乎脆弱的疲憊。可他知道，那平靜的表象下，藏著怎樣驚人的能量和秘密。破冰引火湯……好霸道的名字。
時間在藥香和水汽中緩慢流淌。
許久，林擎終于端著一個紅漆托盤回來。托盤上放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白瓷藥碗，濃郁的藥味瞬間蓋過了松柏清香，苦澀中帶著一股奇異的辛烈之氣。
“王爺，藥煎好了?！绷智鎸⑺幫肱醯绞捊^面前。
深褐色的藥汁在白瓷碗中微微晃動，散發(fā)著令人望而生畏的氣息。
蕭絕睜開眼，看著那碗藥。濃稠的湯藥表面，仿佛還殘留著附子久煎后特有的、令人心悸的油光。他伸出手，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端起藥碗，指尖感受到滾燙的溫度。
林擎緊張地看著，喉結(jié)滾動。
蕭絕的目光卻越過藥碗，看向窗邊的沈清璃。她不知何時已轉(zhuǎn)過身，正靜靜地看著他，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在等待一個早已注定的結(jié)果。
沒有猶豫，沒有試探。蕭絕端起藥碗，湊到唇邊。
滾燙、濃烈、難以形容的苦澀混合著辛辣的怪味瞬間充斥了整個口腔，順著喉嚨一路灼燒下去！那味道之猛烈，遠(yuǎn)超他以往喝過的任何湯藥！
“呃……”饒是蕭絕意志堅韌如鐵，也被這霸道至極的藥味嗆得悶哼一聲，眉頭死死擰緊，握著碗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jié)泛白。一股難以言喻的惡心感直沖喉頭！
但他強行壓下了嘔吐的沖動，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將那灼熱滾燙、如同巖漿般的藥汁，一口一口，硬生生地吞咽了下去！
藥汁入腹的瞬間，仿佛吞下了一塊燒紅的烙鐵！一股灼熱霸道的氣流猛地從胃脘炸開！緊接著，一股更深的、仿佛來自骨髓深處的冰寒之意驟然被激發(fā)！冰與火在他體內(nèi)猛烈地沖撞、撕扯！
“噗——！”蕭絕猛地噴出一口黑紫色的淤血！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冷汗如同開了閘的洪水，瞬間浸透了鬢角和里衣！他死死抓著錦被，指節(jié)因為劇痛而發(fā)出咯咯的聲響，俊美的面容扭曲得如同惡鬼！
“王爺！”林擎目眥欲裂，就要上前。
“別碰他！”沈清璃清冷的聲音驟然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她已快步走到炕邊，手中不知何時已捻起三根細(xì)長的銀針，眼神銳利如鷹隼，死死盯著蕭絕劇烈起伏的胸膛和青筋暴起的脖頸。
“寒熱相激，毒血外涌！此刻觸碰，只會讓他氣血逆沖！”她語速極快，手中的銀針在晨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寒芒，“林擎，按住他的肩膀！別讓他亂動！”
林擎看著蕭絕痛苦到極致的模樣，又看看沈清璃手中那隨時可能刺下的銀針，牙關(guān)幾乎咬碎！但他想起了昨夜那三針的神效，想起了王爺?shù)拿?。他猛地?fù)渖锨埃帽M全力按住蕭絕劇烈顫抖的雙肩！
就在蕭絕痙攣著再次要嘔血的瞬間——
沈清璃動了！
快如閃電！
三根銀針帶著細(xì)微的破空聲，精準(zhǔn)無比地刺入蕭絕胸腹之間的三處大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