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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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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的寒風如同淬了冰的刀子,裹挾著細碎的雪沫,在鳳藻宮高聳的宮墻間尖嘯穿行。庭院里那幾株枯敗的石竹早已被厚厚的積雪掩埋,只露出幾截倔強的、黑褐色的枯枝,如同刺向灰白天空的絕望手臂??諝饫涞媚郎?,吸一口都帶著刮喉的寒意,連殿內燒得通紅的銀霜炭盆,似乎都無法徹底驅散這深入骨髓的冰冷。

偏殿一隅,門窗緊閉,厚重的棉簾隔絕了外界的風雪聲,卻隔絕不了殿內彌漫的、令人窒息的壓抑氣息??諝饫锘祀s著濃烈的草藥味、炭火的暖意,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淡淡的血腥氣。

阿晏僵立在炭盆旁,背脊挺得筆直,如同一尊被凍僵的石雕。他身上那件素青色的夾棉襖子似乎有些單薄,無法抵御此刻從心底深處蔓延開的寒意。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腳下光潔冰冷的金磚地面,仿佛要將那磚縫都看穿。臉色是一種失血般的慘白,緊抿的唇瓣毫無血色,微微顫抖著。

他不敢抬頭。不敢去看暖炕上那個蜷縮在厚重錦被里、依舊透著虛弱氣息的櫻草色身影。

藥效已經過去大半,臟腑間那蝕骨的冰寒與劇痛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沉重的疲憊和一種被掏空般的虛弱。但方才那一幕——他那只沾滿灰塵的、卑賤的手,竟然膽大包天地扶住了殿下單薄的肩膀!他的指尖,竟然觸碰到了殿下冰涼的唇瓣!——如同最滾燙的烙鐵,反復燙灼著他的記憶,帶來滅頂般的羞恥與惶恐!

僭越!這是足以將他千刀萬剮、挫骨揚灰的僭越!他玷污了殿下的玉體!他竟敢……竟敢……

巨大的負罪感和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要將他勒斃。額角的冷汗再次滲出,沿著緊繃的下頜線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磚上,暈開一小點深色的印記。他垂在身側的手死死攥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更深的痛楚來對抗這幾乎將他吞噬的惶恐。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下那道早已愈合、此刻卻仿佛重新裂開的舊傷,帶來悶鈍的痛感。

暖炕上,昭陽緩緩睜開眼。長睫微顫,烏沉沉的眼眸深處殘留著一絲大病初愈的迷離,更多的則是深潭般的沉靜與疲憊。她微微側過頭,目光平靜地掃過僵立在炭盆旁、如同驚弓之鳥般的阿晏。他慘白的臉色,緊抿的唇,微微顫抖的身體,還有那幾乎要將自己縮進塵埃里的姿態(tài),都清晰地落入她的眼底。

一絲幾不可察的微瀾,在昭陽深潭般的心湖掠過,隨即被冰冷的理智壓下。她移開目光,看向炭盆里跳躍的橘紅色火焰,聲音帶著一絲久未開口的沙啞,卻恢復了平日的清冷:“冷嗎?”

阿晏渾身猛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中!他倉惶地抬起頭,墨黑的瞳孔因驚懼而急劇收縮,撞上昭陽平靜無波的目光,又如同被灼傷般迅速垂下,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不…不冷…奴才…奴才該死……”

“添些炭?!闭殃柎驍嗨Z無倫次的請罪,語氣平淡無波,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僭越從未發(fā)生,“茶也涼了。”

阿晏如同得到了特赦令,巨大的惶恐中夾雜著一絲難以置信的茫然。他不敢有絲毫怠慢,幾乎是撲到炭盆邊,用火鉗夾起幾塊燒得通紅的銀霜炭,小心翼翼地添入盆中。炭塊落入火堆,激起幾點細小的火星,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暖意似乎更盛了些,卻驅不散他心頭的冰寒。

他又手忙腳亂地端起炕幾上那早已涼透的茶盞,腳步虛浮卻迅速地退了出去。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后合攏,隔絕了暖炕上那道沉靜的目光,也讓他緊繃到極致的神經稍稍松懈了一瞬。他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大口喘著氣,如同離水的魚,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黏膩地貼在冰冷的皮膚上。

殿內重新恢復了寂靜。只有炭火燃燒的噼啪聲,和昭陽微弱而規(guī)律的呼吸聲。她緩緩抬起那只方才被阿晏扶住的手臂,月白色的錦緞衣袖上,那幾滴深褐色的參茶漬依舊清晰。指尖輕輕拂過袖口,仿佛還能感受到一絲微弱的、屬于少年掌心那灼熱而惶恐的余溫。

一絲極其細微的煩躁,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冰冷的心湖深處漾開一圈漣漪,隨即又被更大的、名為“復仇”的冰冷浪潮覆蓋。

時間在無聲的煎熬和刻意的回避中緩慢爬行。一連數(shù)日,偏殿的氣氛都籠罩在一層無形的、令人窒息的薄冰之下。

阿晏變得更加沉默,更加謹慎。他依舊每日準時送來湯藥、更換炭火、整理文書,動作輕悄無聲,如同最精密的傀儡。只是他始終低垂著頭,目光死死鎖定在自己的腳尖或手中的物件上,再不敢與昭陽有任何視線上的接觸。每次踏入偏殿,都像是踏入刑場,全身的肌肉都繃緊到極致,連呼吸都刻意放得輕淺。送完東西,便立刻躬身退下,不敢在殿內多停留一息。

昭陽也并未再提及那日之事。她大部分時間都倚在暖炕上,翻閱著那些謄寫好的名單和梳理出的線索,臉色依舊帶著病后的蒼白,眼神卻一日比一日銳利冰冷。偶爾,她會狀似無意地看向那個如同驚弓之鳥般的身影,看著他愈發(fā)挺直卻也更顯僵硬的脊梁,看著他額角因高度緊張而滲出的細密汗珠。

那層無形的薄冰,終于在臘月十七的午后,被一道突如其來的、裹挾著血腥氣的陰風,猝然擊碎!

“殿下!殿下!”云珠幾乎是跌撞著沖進偏殿,臉色慘白如紙,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巨大的驚恐!她甚至顧不上行禮,撲到暖炕前,聲音破碎,“掖…掖庭那邊…出事了!掌…掌管西六宮炭火份例的…孫…孫公公!他…他死了!”

“死了?”昭陽放下手中的書卷,烏沉沉的眼眸深處瞬間凝起冰霜,“怎么死的?”

“是…是自縊!”云珠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就在他…他自己的值房里!用…用腰帶上吊了!舌頭…舌頭伸得老長…眼睛…眼睛瞪得……”她說不下去了,身體控制不住地瑟瑟發(fā)抖。

暖炕另一側,正低頭整理一沓文書的阿晏,身體猛地一僵!手中的紙張“嘩啦”一聲散落在地!他如同被冰水兜頭澆下,瞬間僵在原地,臉色比云珠還要慘白!孫公公?那個負責調配西六宮炭火、在御膳房“糊涂”賬目上被阿晏圈出過名字、與趙有財往來甚密的孫公公?!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遍全身!他猛地抬起頭,墨黑的瞳孔因巨大的震驚和一種不祥的預感而急劇收縮,下意識地看向暖炕上的昭陽!

昭陽的臉色沒有絲毫變化,只有眼底的冰霜愈發(fā)森寒刺骨。自縊?在這即將年關、宮中上下緊盯著用度、尤其是炭火這等緊要之物的當口?一個掌管著如此要害差事的內監(jiān),會毫無征兆地自縊?

騙鬼呢!

一絲冰冷的殺意,如同出鞘的利刃,在昭陽眼底無聲地劃過。這分明是滅口!是太子那邊察覺到鷹愁澗王煥之死的蹊蹺,開始斷尾求生!孫公公這條線,被他們自己親手掐斷了!

“死了?”昭陽的聲音很輕,如同雪片落地,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倒是‘干凈’。”她的目光緩緩移向散落在地的文書,又落在臉色慘白、僵立如木的阿晏身上,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

“阿晏?!?/p>

這清晰的兩個字,如同驚雷,再次在阿晏死寂的心湖里炸開!他渾身劇震,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擊中,猛地看向昭陽!那目光里,不再是病弱的平靜,而是翻涌著冰冷殺機和一種沉甸甸的托付!

“把地上那些東西,”昭陽的指尖,精準地指向散落在阿晏腳邊、記錄著鳳藻宮日常用度的那沓文書,聲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還有你謄寫的所有關于西六宮炭火支領、人員往來的記錄,統(tǒng)統(tǒng)找出來。”

她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針,死死鎖住阿晏震驚而茫然的瞳孔,一字一頓,帶著玉石俱焚般的決絕:

“立刻!”

巨大的危機感和一種被點名的、無法抗拒的使命感,瞬間壓倒了阿晏心中所有的惶恐和不安!孫公公的死,如同一盆冰水,澆醒了他!滅口!殿下說得對!這是滅口!他們剛剛拔掉一個王煥,對方就立刻掐斷了孫公公這條線!動作快得令人心驚!

“是!”一聲嘶啞卻異常堅定的回應,猛地從阿晏喉嚨深處迸發(fā)出來!他不再猶豫,不再瑟縮!所有的恐懼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死亡和昭陽眼中那冰冷的殺機所驅散!他猛地蹲下身,不再顧忌散落一地的文書是否整齊,雙手如同最迅捷的獵鷹,飛快地在那堆紙張中翻找、抽撿!動作快得只留下殘影!那份沉靜內斂的專注瞬間被一種近乎搏命般的效率所取代!

很快,幾份關鍵的文書被他精準地抽了出來——一份是鳳藻宮近三月炭火支領的詳細記錄(上面有阿晏標注的、與份例明顯不符的疑點),一份是阿晏自己謄寫的、從其他渠道匯總的關于孫公公經手炭火的異常出入記錄,還有一份是記載著與孫公公有密切往來的幾個低階內侍名字的名冊。

他雙手捧著這疊沉甸甸的、帶著墨跡和血腥氣的紙張,快步走到暖炕前,深深彎下腰,將東西高舉過頭頂,呈遞給昭陽。動作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和虔誠。

昭陽沒有立刻去接。她的目光掠過阿晏依舊微微顫抖、卻異常堅定的雙手,落在他緊抿的唇和那雙燃燒著火焰與冰霜的墨黑眼眸上。一絲極其細微的、近乎認可的光芒,在她深潭般的眼底深處一閃而逝。

她緩緩伸出手,指尖微涼,接過了那疊紙張。冰冷的目光如同最鋒利的刀,迅速掃過上面的墨跡和標注。

“很好?!闭殃柕穆曇粢琅f冰冷,卻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她抬起眼,目光如同實質般壓向垂首而立的阿晏,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開啟地獄之門的森寒:

“名單上,與孫有財往來最密、負責往西六宮各處分送炭火的那兩個小太監(jiān)……一個叫小順子,一個叫小德子。天黑之前,把他們‘請’到鳳藻宮后殿的……那間空置的庫房去?!?/p>

“請”字,被她咬得格外重,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阿晏的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巨大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他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昭陽!抓人?!把他們“請”到庫房?!殿下…殿下是要……

一股冰冷的恐懼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即將踏入血腥戰(zhàn)場的戰(zhàn)栗感,瞬間席卷了阿晏的四肢百?。∷乱庾R地看向自己的雙手——這雙手,剛剛還在整理文書,侍弄花草,甚至…觸碰過殿下的唇……而此刻,它們即將沾染上同類的鮮血?!

“怎么?”昭陽的聲音如同淬了冰的鞭子,冷冷地抽打在阿晏瞬間空白的神經上,“怕了?”

阿晏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怕?他當然怕!他只是一個在泥濘里掙扎求生的賤奴,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親手將同類拖入深淵!可是……

孫公公那吊死的、舌頭伸得老長的尸體仿佛就在眼前!殿下在劇痛中蜷縮顫抖的身影與此刻冰冷決絕的目光重疊!那份謄寫著無數(shù)名字和朱砂叉印、沾染著血腥氣的名冊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一股壓抑了太久太久、源于無數(shù)苦難與不公的憤怒,混合著對眼前這道孤絕身影的、深入骨髓的忠誠與痛惜,如同沉寂的火山,猛地沖垮了他所有的猶豫和怯懦!

“不!”一聲嘶啞卻斬釘截鐵的回應,如同出鞘的利劍,猛地從阿晏喉嚨里迸發(fā)出來!他不再低頭,挺直了那曾習慣性彎折的脊梁!墨黑的瞳孔深處,恐懼被一種近乎毀滅的、不顧一切的決絕火焰所取代!那火焰燒盡了所有的彷徨,只剩下孤注一擲的忠誠!

“奴才…遵命!”他重重地低下頭,聲音低沉而有力,如同繃緊的弓弦,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悲壯!

鳳藻宮后殿,那間早已廢棄、積滿灰塵的庫房。

厚重的木門被從外面死死閂住,隔絕了外面呼嘯的風雪聲,也將庫房內壓抑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無限放大??諝饫飶浡鴿庵氐拿刮?、塵土味,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鐵銹般的血腥氣。兩盞昏黃的羊角風燈掛在斑駁的墻壁上,光線慘淡搖曳,將庫房內巨大的陰影拉扯得如同猙獰的鬼魅。

庫房中央,兩個被反綁著手腳、堵住嘴巴的小太監(jiān)癱在冰冷的地上。正是小順子和小德子。他們身上的靛藍色宮裝沾滿了塵土和掙扎時蹭上的污跡,臉上涕淚橫流,糊滿了恐懼的痕跡。小順子的額角高高腫起,一片青紫,嘴角還殘留著干涸的血跡。小德子更慘,左眼眶烏黑一片,鼻梁似乎歪了,鼻血滴滴答答落在前襟上,染紅了一片。他們驚恐萬狀地瞪著站在陰影里的人,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哀鳴。

阿晏站在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背對著那兩人,面朝著墻壁。他依舊穿著那身素青色的夾棉襖子,背脊挺得筆直,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僵硬。他的雙手垂在身側,緊緊攥著拳,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著。手背上,幾道新鮮的、滲著血絲的抓痕清晰可見——那是制伏小德子時,對方絕望掙扎留下的印記。

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和那兩個小太監(jiān)驚恐絕望的嗚咽聲,如同無形的毒蛇,鉆進他的鼻腔,纏繞著他的神經。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感幾乎要沖破喉嚨!他死死咬著牙關,下頜線繃得死緊,臉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慘白。額角的冷汗順著緊繃的側臉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不敢回頭。不敢去看地上那兩個因他而傷痕累累、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同類。那血腥味,那絕望的眼神,那“嗚嗚”的哀鳴,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剛剛燃起戰(zhàn)意的靈魂上!這雙手……終究還是沾上了同類的血污……

就在這時,庫房角落里一道不起眼的、被厚重灰塵覆蓋的側門被無聲地推開。

昭陽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

她沒有穿厚重的斗篷,只穿著一身素凈的月白襦裙,外面松松罩著一件櫻草色的錦緞比甲。烏黑的長發(fā)簡單挽起,臉上依舊帶著大病初愈后的蒼白與倦怠,但那雙烏沉沉的眼眸,卻在昏黃搖曳的燈光下,亮得驚人,如同寒潭深處點燃的幽火,冰冷而銳利。

她的出現(xiàn),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

地上原本絕望嗚咽的小順子和小德子,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眼中瞬間爆發(fā)出巨大的、混雜著恐懼和哀求的光芒!他們掙扎著想要向門口蠕動,喉嚨里“嗚嗚”的聲音變得更加凄厲而急切!仿佛昭陽是那唯一能救他們脫離地獄的菩薩!

阿晏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他幾乎是本能地、帶著巨大的惶恐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羞恥,猛地轉過身,朝著昭陽的方向深深地彎下腰去!他不敢抬頭,不敢讓她看到自己此刻沾著血污和狼狽的模樣,更不敢讓她看到自己眼中那翻騰的恐懼與無措。

“殿…殿下…”他的聲音嘶啞干澀,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

昭陽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庫房內的一切——地上那兩個傷痕累累、涕淚橫流、眼中充滿哀求與恐懼的小太監(jiān),空氣中彌漫的塵土與血腥氣味,墻壁上搖曳的昏黃燈光投下的巨大陰影,以及……那個背對著她、此刻深深彎著腰、身體因巨大的壓力而微微顫抖的素青色身影。

她緩步走了進來,腳步無聲,如同行走在月光下的幽靈。月白的裙裾拂過積滿灰塵的地面,留下淺淺的痕跡。她徑直走到庫房中央,在距離兩個小太監(jiān)幾步遠的地方停下?;椟S的燈光落在她身上,將那櫻草色的比甲映照得格外清晰,也讓她蒼白臉上的平靜顯得更加令人心悸。

她沒有看阿晏,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針,精準地落在小順子那張?zhí)闇I橫流、寫滿哀求的臉上。

“小順子,”昭陽的聲音響起,很輕,如同情人間的低語,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清晰地蓋過了那兩個小太監(jiān)的嗚咽,“本宮記得,上月十五,你往麗景軒送炭。本該是上等的銀霜炭十筐。可麗景軒的管事嬤嬤,第二日就病倒了,說是炭氣太濁,熏著了??捎写耸??”

小順子渾身劇震!眼中的哀求瞬間被巨大的驚駭所取代!他“嗚嗚”地用力搖頭,眼淚鼻涕流得更兇了!

“還有你,小德子?!闭殃柕哪抗饩従徱葡蚺赃叡乔嗄樐[的小德子,語氣依舊平淡無波,“臘月初三,你負責往靜怡齋送炭。靜怡齋那位不得寵的劉選侍,當夜就中了炭毒,險些沒救回來。太醫(yī)說,那炭里摻了太多濕氣重的劣炭,燒起來盡是毒煙?!彼D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冰冷的嘆息,“那位劉選侍,前幾日,也‘病故’了?!?/p>

小德子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所有的嗚咽聲戛然而止!他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昭陽平靜無波的臉,如同看到了索命的閻羅!身體篩糠般抖得更厲害了!

“孫有財死了。”昭陽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狠狠劈開庫房內凝滯的空氣!她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鎖鏈,死死鎖住地上那兩個因恐懼而劇烈顫抖的身影,“他死得‘干凈’??杀緦m這里,還有他克扣炭火、以次充好、中飽私囊的賬本!每一筆,都沾著人命!”

她微微俯下身,湊近小順子那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刀,清晰地刺入對方耳膜:

“你們是他的心腹,是他的手腳。他貪了多少,你們經手了多少?他害死了多少人,你們遞了多少刀?”

“現(xiàn)在,他死了。你們說……”昭陽的唇角,勾起一個冰冷到極致、近乎殘忍的弧度,“本宮是讓你們下去陪他呢?還是……給你們一個機會,把你們知道的,關于他,關于他背后的人,關于那些克扣的、被調換的、沾著血的炭火……統(tǒng)統(tǒng)說出來?”

“嗚嗚嗚——!嗚嗚嗚——!”小順子和小德子如同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爆發(fā)出絕望而凄厲的嗚咽!巨大的恐懼和求生的本能瘋狂撕扯著他們!他們拼命地掙扎著,想要點頭,想要說話,卻被堵住的嘴巴死死扼住!

阿晏依舊深深地彎著腰,僵立在原地。昭陽那冰冷而精準的指控,如同最鋒利的解剖刀,將他心中那點因血腥而產生的猶豫和恐懼瞬間剖開!炭火!又是炭火!克扣!調換!人命!那冰冷的數(shù)字背后,是活生生被凍死、被毒死的冤魂!而地上這兩個看似可憐的家伙,正是遞出屠刀的幫兇!

一股混雜著巨大憤怒和一種被點醒的、冰冷的殺意,如同巖漿般猛地沖垮了他心中最后一絲無謂的憐憫!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直起了腰。身體依舊緊繃,臉色依舊慘白,但那雙墨黑的眼眸深處,翻騰的恐懼和猶豫已被一種同樣冰冷、同樣銳利的決絕所取代!

他不再回避。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凌,冷冷地、帶著一種無聲的壓迫,投向地上那兩個涕淚橫流、因昭陽的話而徹底崩潰的“獵物”。

昭陽直起身,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挺直了脊梁、眼神冰冷的阿晏。她沒再說話,只是對著門口的方向,極其輕微地抬了抬下巴。

一直侍立在門邊陰影里的兩名鳳藻宮心腹內侍,如同得到指令的獵豹,悄無聲息地走上前。一人一個,動作利落地扯掉了小順子和小德子口中的破布團。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毙№樧尤缤瑸l死的魚,剛能發(fā)聲便爆發(fā)出凄厲的哭嚎,額頭拼命地往冰冷的地磚上磕,“奴才說!奴才什么都說!是孫公公!都是孫公公指使的!他讓奴才把上等的銀霜炭換成普通的柴炭,中間克扣的銀錢…奴才只拿了一成!其余的都…都孝敬給孫公公了!他還讓奴才往麗景軒送摻了石粉的劣炭…說…說是麗妃娘娘得罪了上頭…要給點教訓……”

“還有奴才!奴才也說!”小德子也哭喊著,聲音因鼻梁受傷而含混不清,“靜怡齋劉選侍的炭…是孫公公親自交代的…說…說那是最濕最劣的…燒起來全是毒煙…奴才…奴才不敢不聽?。O公公還說…還說這些事…上頭…上頭都是知道的…讓奴才們只管做…出了事有他頂著……”

兩人如同倒豆子般,語無倫次地將自己所知的骯臟勾當、克扣的數(shù)目、經手的人員、以及孫有財偶爾流露出的只言片語(暗示著更上層的默許甚至指使),一股腦地傾瀉出來!巨大的恐懼和對生的渴望,讓他們再也顧不得什么忠誠,只求能在這位看似平靜、實則比閻羅還可怕的公主殿下面前,換取一線生機!

庫房內,只剩下兩個小太監(jiān)絕望的哭訴和磕頭求饒聲。

阿晏靜靜地聽著。那些具體的數(shù)字,那些卑劣的手段,那些被犧牲的、如同草芥般的名字(麗景軒管事嬤嬤,靜怡齋劉選侍…),如同冰冷的毒液,一點點浸透他的認知。憤怒如同冰冷的火焰,在他心底無聲地燃燒,將那最后一絲因親手抓人而產生的心理障礙焚燒殆盡。

他緩緩地、極其自然地向前邁了一步,站到了昭陽斜后方半步的位置。如同最忠誠的影子,如同出鞘后等待飲血的利刃。他的目光不再有絲毫動搖,冰冷地鎖定著地上那兩個磕頭如搗蒜的身影,只等殿下一聲令下。

昭陽沒有看他。她只是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直到兩個小太監(jiān)的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脫力而漸漸微弱下去,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和求饒。

“記下來。”昭陽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阿晏耳中。

阿晏沒有絲毫猶豫。他立刻從懷中掏出一本早已準備好的、巴掌大小的空白冊頁和一支短小的炭筆(這是他為了方便記錄隨身攜帶的)。他蹲下身,借著昏黃的燈光,極其專注地、一筆一畫地將小順子和小德子供述的關鍵信息——克扣的數(shù)目、時間、經手人、調換的手法、以及他們聽到的、關于“上頭”的模糊指代——清晰地記錄下來。筆尖劃過粗糙的紙面,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如同毒蛇爬過枯葉。

他的動作沉穩(wěn)而專注,墨黑的眼底深處,銳利的光芒如同寒潭下的暗流,將所有有用的信息精準地捕撈、固定。曾經在文書海洋中磨礪出的冷靜與洞察力,在此刻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當最后一筆落下,阿晏合上冊頁,將其極其珍重地貼身收好。他站起身,重新退回到昭陽斜后方那半步的位置,如同歸鞘的劍,沉默而冰冷地等待著。

昭陽的目光終于從那兩個如同爛泥般癱軟在地的小太監(jiān)身上移開,落回到阿晏身上。昏黃的燈光下,他素青色的身影挺立如松,臉上殘留的血污和手背的抓痕尚未干涸,卻再也無法掩蓋他身上那股破繭而出的、名為“執(zhí)刀者”的冰冷銳氣。

一絲極其細微的、近乎滿意的弧度,在昭陽冰冷的唇角稍縱即逝。她微微頷首,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

“處理干凈?!?/p>

阿晏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深潭般的沉靜。他沒有問如何“處理”,也沒有絲毫猶豫。他對著昭陽的方向,深深地、無聲地彎下腰。然后,他轉過身,目光如同冰冷的鐵塊,沉沉地落在那兩個癱軟在地、因聽到“處理干凈”而瞬間陷入極致絕望和死寂的小太監(jiān)身上。

他沒有再看昭陽,只是對著門口侍立的那兩名心腹內侍,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

那兩名內侍如同得到了明確的指令,面無表情地走上前,動作熟練而沉默地將地上那兩個如同死狗般不再掙扎、眼中只剩下無邊絕望的小太監(jiān)拖了起來,朝著庫房更深處、那片被巨大陰影徹底吞噬的角落走去。

沉重的腳步聲和衣物摩擦地面的沙沙聲,如同死亡的鼓點,在空曠的庫房里回蕩,最終消失在濃稠的黑暗之中。

阿晏依舊站在原地,背脊挺直。他緩緩抬起手,目光落在手背上那幾道滲著血絲的抓痕上。指尖無意識地拂過那微熱的、帶著刺痛感的傷口??諝庵?,那若有似無的血腥味似乎更加濃郁了一些。

他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帶著塵土和血腥味的空氣涌入肺腑,帶來一種奇異的、混合著鐵銹與硝煙的氣息。

一絲冰冷的、如同淬火后的鋼鐵般堅硬的光芒,在他墨黑的瞳孔深處,悄然凝聚。


更新時間:2025-07-13 12:14: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