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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又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不大,卻冰冷刺骨,將東都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

袁寂勒住馬韁,高大的黑色戰(zhàn)馬在濕滑的青石板上煩躁地踏著蹄子,噴出團(tuán)團(tuán)白氣。他一身玄色勁裝,外罩防雨的油衣,斗笠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緊抿的唇和那道深刻的疤痕。雨水順著斗笠邊緣不斷滴落,在他肩頭洇開深色的水痕。

他身后,跟著一隊同樣玄甲油衣的禁軍親衛(wèi),約莫二十余人,人人鞍韉齊整,佩刀帶弓,沉默地立于雨中,如同一群冰冷的鐵鑄雕像。肅殺之氣彌漫開來,壓得這條僻靜的后巷更加死寂。

他在這里,已經(jīng)站了將近半個時辰。目光穿透細(xì)密的雨簾,死死盯著前方——那間門扉洞開、如同被野獸啃噬過的莊氏藥鋪。門板歪斜地掛在門軸上,昨夜被撞斷的門栓殘骸還可憐地躺在地上,被雨水沖著。

里面一片狼藉,在昏暗的光線下影影綽綽。

他在等。等一個命令,或者等一個終結(jié)。

昨夜銷毀密報、喝令禁軍撤離后,他沒有離開醫(yī)所。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對著冰冷的墻壁和搖曳的燭火枯坐了一夜。掌心被密報殘骸刺破的傷口早已麻木,那份冰冷沉重的“誅殺令”和莊沉璧割腕時涌出的、帶著奇異光澤的暗紅鮮血,在他腦海中反復(fù)撕扯、沖撞。每一次沖撞,都像是用鈍刀在反復(fù)切割他的靈魂。

天快亮?xí)r,醫(yī)所里來了人。不是北鎮(zhèn)撫司的緹騎,而是宮里的內(nèi)侍,帶來了皇帝新的、更加冰冷、更加不容置疑的口諭:“莊氏女沉璧,身負(fù)前朝藥人異血,禍亂之源。著將軍袁寂,即刻將其緝拿,押入天牢候?qū)彙H粲龇纯?,格殺勿論。其藥堂,焚毀,寸草不留?!?/p>

口諭簡潔,殘酷,帶著帝王的絕對意志。沒有給他任何猶豫、任何回旋的余地。昨夜那場小小的、無聲的抗?fàn)?,在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面前,如同螳臂當(dāng)車般可笑而脆弱。

“將軍”,身旁的親衛(wèi)隊長低聲提醒,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有些模糊。

袁寂沒有動。

雨水順著斗笠邊緣流下,滑過他的下頜,滴落。他握著韁繩的手,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住K庝伓撮_的門內(nèi),那一片死寂的黑暗,像一張無聲嘲笑的巨口。

“搜?!彼K于開口,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近乎金屬的冰冷質(zhì)感,“確認(rèn)無人后,按旨意辦?!?/p>

“是!”親衛(wèi)隊長領(lǐng)命,手一揮。

數(shù)名矯健的玄甲軍士立刻下馬,動作迅捷無聲,如同撲食的獵豹,持刀沖入藥鋪之中!沉重的軍靴踏過門檻,踩在散落滿地的藥材上,發(fā)出令人心悸的碎裂聲。刀鞘碰撞的金屬,輕響在死寂的空間里格外刺耳。

袁寂依舊端坐馬上,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仿佛能看到那些軍士在里面粗暴翻檢的身影,如同昨夜的重演,只是這一次,更加徹底,更加無情。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越過那些晃動的玄甲身影,投向藥鋪臨街那扇緊閉的窗欞。

昨夜,他將從不離身的劍穗,系在了窗外那個懸掛木牌的鐵鉤上。

窗欞緊閉,被雨水沖洗得濕漉漉的。鐵鉤上空空如也。

他的心臟,在那一刻,似乎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那束深青色、尾墜墨玉珠子的劍穗,不見了!

就在他心神劇震的剎那——。

“將軍”,一名沖進(jìn)去搜查的軍士快步奔出,手里似乎捏著一小塊東西,臉色有些異樣,“在藥柜下發(fā)現(xiàn)此物!”

軍士幾步奔到馬前,單膝跪地,將手中之物高高捧起。

雨水打濕了那東西。是一小截深青色的絲絳!顏色已經(jīng)有些發(fā)白,質(zhì)地堅韌。絲絳的一端,還殘留著被利器割斷的、毛糙的斷口!

斷口處,沾著一點(diǎn)早已干涸、卻被雨水重新浸潤開的暗紅色污漬!是血!

正是他劍穗上的絲絳!

袁寂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截染血的斷絳上。雨水順著絲絳流淌,將那點(diǎn)暗紅暈染開,像一朵在掌心無聲綻放的、絕望的花。

他仿佛能看到昨夜她倉惶逃離時,被散落的藥柜棱角,或是地上的碎瓷利刃掛住,情急之下,用刀割斷絲絳的情景……那一點(diǎn)血跡,是她的?還是掙扎時割破了手指?

一股冰冷的、混雜著鈍痛和暴怒的氣息,瞬間從他身上爆發(fā)出來!周圍的親衛(wèi)都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感受到一種無聲的、令人窒息的威壓。

“人呢?”他開口,聲音低沉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縫里擠出來的。

“回將軍,鋪內(nèi)無人!后堂也搜過了,只有些尋常家什衣物,值錢的和可疑之物似乎已被帶走!看痕跡……應(yīng)是昨夜就逃了!”軍士快速稟報。

跑了。她帶著那個致命的秘密,跑了。

袁寂猛地攥緊了手中的馬韁!堅硬的皮革深深勒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楚。他緩緩抬起頭,斗笠陰影下,那道疤痕在雨水下顯得更加猙獰。

目光如淬火的刀子,掃過藥鋪,掃過那截染血的斷絳,最終投向長街盡頭,那片被雨霧籠罩的、未知的北方。

“傳令?!彼穆曇粼谟曷曋许懫?,冰冷、清晰,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猶疑的決絕,“封鎖東都各門,嚴(yán)查出城之人,尤其是形單影只的女子!畫出她的影像,發(fā)往京畿各州縣關(guān)卡!活要見人,死……”他頓了一下,喉結(jié)滾動,吐出最后兩個字,“……要見尸!”

“是!”親衛(wèi)隊長凜然應(yīng)命。

“還有,”袁寂的目光落回那間被徹底搜查過的藥鋪,里面已有軍士搬出了火油罐,“燒了它。”

命令下達(dá)得毫無波瀾。

親衛(wèi)隊長立刻指揮軍士,將火油潑灑進(jìn)鋪內(nèi)各處,尤其是那些堆積如山的藥材和木制藥柜上。濃烈的火油氣味,瞬間壓過了殘留的藥香和血腥。

一支火把被點(diǎn)燃,跳躍的火焰在雨水中頑強(qiáng)地燃燒著,發(fā)出噼啪的輕響。親衛(wèi)隊長看向袁寂,等待最后的指令。

袁寂端坐馬上,雨水順著斗笠不斷流下。他看著那支火把,看著那洞開的、如同廢墟般的藥鋪門洞。那里面,曾彌漫著救命的藥香,也曾浸透過絕望的血腥。那里面,有一個女子一次次劃開自己的手腕,用燃燒的生命去填補(bǔ)他人的無底洞。而昨夜,他親手系上的劍穗,最終只留下了一截染血的斷絳。

他猛地一揮手!

火把在空中劃出一道橘紅色的弧線,精準(zhǔn)地投入了潑滿火油的藥鋪深處!

“轟——!”

烈焰如同被壓抑許久的兇獸,瞬間騰空而起!貪婪地吞噬著干燥的藥材、木質(zhì)的藥柜、散落的布帛……火舌瘋狂地舔舐著一切,發(fā)出噼啪爆響!濃煙滾滾,混合著焚燒藥材的奇異焦糊味和刺鼻的火油味,沖天而起!橘紅色的火光撕破了雨幕的灰暗,將這條僻靜的巷子映照得一片妖異!熱浪撲面而來,灼烤著冰冷的雨絲,發(fā)出滋滋的聲響。

袁寂和他的親衛(wèi)們立在雨中,玄色的甲胄和油衣被火光映亮,如同地獄歸來的使者。他們沉默地看著火焰肆虐,看著那間承載了無數(shù)生與死、秘密與掙扎的藥鋪,在烈焰中扭曲、坍塌,化為沖天的黑煙和灼熱的灰燼。雨水澆在火焰上,蒸騰起更濃的白汽,卻無法阻擋那毀滅一切的勢頭。

火光在袁寂深潭般的眼底跳躍,映不出絲毫溫度。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一切的烈焰,猛地一夾馬腹!

“駕!”

黑色的戰(zhàn)馬發(fā)出一聲長嘶,如同離弦之箭,載著他高大的身影,決絕地沖入前方迷蒙的雨幕之中!馬蹄踏碎積水,濺起冰冷的水花。

身后,二十余騎玄甲親衛(wèi)如同黑色的洪流,緊隨其后,沉重的馬蹄聲瞬間淹沒了火焰燃燒的噼啪聲,碾碎了雨巷的寂靜,帶著一股肅殺凜冽的寒氣,向著北方,向著那個逃亡者消失的方向,狂飆。

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沖著青石板長街,也洗著藥鋪廢墟上滾燙的灰燼和余煙。只有那截被遺落在泥水里的染血斷絳,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被馬蹄踐踏,被雨水浸泡,漸漸失去了最后一點(diǎn)顏色,最終混入泥濘,消失不見。


更新時間:2025-07-14 19:3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