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剛從死亡深淵掙扎回來的、淬了冰似的眼睛掃過湖畔每一張臉孔,將所有的震驚、恐懼、怨毒、駭然盡收眼底??諝饽郎萌缤瑑鲎〉挠椭?,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只剩下她粗重艱難的喘息聲,如同破敗風(fēng)箱在死寂中拉扯。
“鬧夠了沒有!” 蘇秉章終于從最初的震驚中掙脫出來,臉色鐵青,聲音里壓抑著風(fēng)暴般的怒意,不知是沖著這“死而復(fù)生”的幺女,還是沖著這混亂不堪、讓他顏面盡失的場面?!斑€嫌不夠丟人嗎?把二小姐弄回去!”
他最后一句是對著兩個還僵在原地的粗使婆子吼的,那眼神里的嫌惡幾乎要化為實(shí)質(zhì)。
兩個婆子如夢初醒,臉上還帶著殘留的驚懼,慌忙上前。再沒有之前的漠然,動作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僵硬和避諱,仿佛觸碰的不是活人,而是什么不潔之物。她們一左一右,幾乎是架著蘇淺的胳膊,把她從冰冷的地上半拖半拽地拉了起來。
蘇淺渾身脫力,冰冷刺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肺腑間殘余的冰水帶來的劇痛和寒意讓她控制不住地顫抖,牙齒咯咯作響。她任由她們拖著,沒有反抗的力氣,甚至沒有反抗的意愿。濕透的薄襖緊貼在身上,寒意如同跗骨之蛆,瘋狂地汲取著這具身體里僅存的熱量。視線掠過柳氏那張強(qiáng)自鎮(zhèn)定卻難掩驚惶的臉,掠過蘇玉瑤慘白如紙、驚魂未定、甚至帶著一絲怨毒的眸子,最終歸于一片冰冷的死寂。
她被拖行著,穿過一道道或驚疑、或恐懼、或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遠(yuǎn)離了那片差點(diǎn)葬送她的沉璧湖。七拐八繞,越走越偏僻,最終停在一處院門前。
“聽雨軒”。
名字倒是雅致,現(xiàn)實(shí)卻只有破敗與荒涼。院墻斑駁,墻角雜草叢生,幾株枯樹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院門推開時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一股混合著霉味和塵土氣息的陰冷撲面而來。
正屋的門被婆子粗魯?shù)靥唛_。里面光線昏暗,陳設(shè)簡陋得近乎寒酸。一張掉漆的舊木床,一張歪腿的桌子,兩把椅子,墻角一只破舊的大箱子,便是全部家當(dāng)。窗戶紙破了好幾個洞,寒風(fēng)肆無忌憚地灌進(jìn)來,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如同鬼哭。
“晦氣!”一個婆子低聲啐了一口,手上動作愈發(fā)粗暴。兩人七手八腳,幾乎是撕扯著將蘇淺身上冰冷沉重的濕衣剝了下來,隨手丟在地上。那動作毫無憐惜,如同處理一件廢棄的垃圾。隨即,一件同樣單薄、散發(fā)著淡淡霉味和汗?jié)n氣息的粗布里衣被胡亂套在她身上。
接著,蘇淺感覺自己像一袋米糧般被猛地?fù)サ侥菑堄舶畎畹呐f木床上。冰冷的床板透過薄薄的褥子硌得她骨頭生疼。一條同樣單薄、帶著潮濕陰冷氣息的舊被子兜頭蓋下,重重壓在她身上,非但沒帶來絲毫暖意,反而將那刺骨的寒意更深地壓進(jìn)骨髓。
“砰!”門被毫不客氣地甩上。
世界驟然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呼嘯的風(fēng)聲和自己粗重艱難的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深處的撕裂感。
蘇淺蜷縮在冰冷堅(jiān)硬的床板上,如同離水的魚。她沒有試圖起身,也沒有徒勞地去裹緊那毫無暖意的薄被。她只是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意識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無數(shù)破碎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沖撞著她的腦海。
原主“蘇二小姐”短暫而悲慘的一生,在她眼前徐徐展開。
生母,一個卑微不受寵的姨娘,在生她時難產(chǎn)血崩而亡。她的出生,便被烙印上“克母”的不詳印記。父親蘇秉章,這個權(quán)傾朝野的丞相,對這個害死他愛妾(或許也稱不上愛,但至少新鮮)又不得他歡心的女兒,只有無盡的漠視,仿佛府中并無此人。主母柳氏,原主生母的表妹,在生母死后不久便被扶正。她面上維持著主母的“寬厚”,私下里卻是極盡刻薄刁難之能事,克扣份例、縱容下人欺辱、動輒罰跪抄經(jīng),視她為眼中釘、肉中刺。而嫡長女蘇玉瑤,柳氏的親生女兒,更是將這份敵意發(fā)揮到了極致。嫉妒她生母曾經(jīng)短暫的寵愛?嫉妒她那張即使?fàn)I養(yǎng)不良也難掩清麗的臉龐?或許僅僅是因?yàn)樗拇嬖诒旧?,就提醒著蘇玉瑤其母并非原配。欺辱、陷害、栽贓……今日沉璧湖畔那“失足”的一推,不過是無數(shù)次惡意中最為狠毒致命的一次!
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在蘇淺的心底瘋狂滋長。這具身體殘留的本能恐懼與原主積累的絕望不甘,與她自身那被湖水激起的、屬于頂尖外科醫(yī)生的冷靜與狠戾,奇異地融合在一起,化為一種冰冷刺骨的決心。
‘蘇玉瑤……柳氏……好,很好?!?/p>
梳理著記憶,她冰冷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散亂在枕邊的濕發(fā)。指尖忽然觸碰到一個冰冷堅(jiān)硬的物件。
她微微一怔,手指靈巧地探入發(fā)髻深處,摸索著,最終抽出了一根東西。
那是一根銀簪。
樣式極其簡單粗糙,甚至有些變形,簪體被摩挲得有些發(fā)亮,顯然是長期使用之物。簪頭沒有繁復(fù)的裝飾,只有一點(diǎn)被刻意在粗糙石頭上磨礪出的、不算特別尖銳但足夠鋒利的尖端,在昏暗的光線下,閃動著一點(diǎn)微弱的、卻令人心悸的寒芒。
原主最后的防身之物?一個不受寵、被肆意欺凌的庶女,在絕望深淵里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點(diǎn)反抗的爪牙?蘇淺的手指緩緩撫過那冰冷的簪體,感受著尖端帶來的微微刺痛感。一絲屬于原主的微弱悸動從簪體傳來,是恐懼,也是孤注一擲的狠絕。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刻意放輕、卻帶著某種迫不及待的腳步聲。隨即,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一條縫。
一個穿著粗布襖裙、神色木然的小丫鬟探頭進(jìn)來,手里端著一個粗瓷碗。她眼神躲閃,根本不敢看床上的蘇淺,快步走到床邊,將碗“咚”地一聲放在那張歪腿的桌子上。渾濁的褐色液體在碗里晃蕩,散發(fā)出一股極其古怪、混雜著劣質(zhì)草藥和陳年霉味的刺鼻氣味。
“夫人……夫人吩咐送的驅(qū)寒湯?!毖诀叩椭^,聲音細(xì)若蚊吶,說完便像避瘟疫一樣,轉(zhuǎn)身飛快地溜了出去,還帶上了門。
驅(qū)寒湯?蘇淺冰冷的目光掃過那碗可疑的液體。那氣味……混雜著幾味藥性相沖、甚至可能微毒的草藥,劑量還亂七八糟。這碗東西喝下去,別說驅(qū)寒,不立刻引發(fā)臟腑絞痛、加重寒癥就算萬幸了。
柳氏……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了么?或者說,這本身就是一種試探?一種無聲的宣告——在這聽雨軒,她的命,賤如草芥。
蘇淺沒有動那碗“湯”,甚至沒有再看一眼。她只是閉著眼,調(diào)整著呼吸,努力平復(fù)肺腑間的疼痛和身體的顫抖,積蓄著每一分殘存的力量。指尖,緊緊捏著那根磨尖的銀簪,冰冷的觸感是此刻唯一的支撐。
門外再次響起了腳步聲。
這一次,腳步聲從容,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營造的輕快。華貴的狐裘邊緣先一步映入蘇淺低垂的眼簾,帶著一股名貴熏香的暖風(fēng),瞬間沖淡了屋內(nèi)原本的霉味,卻顯得更加格格不入。
蘇玉瑤裹著一件雪白蓬松、沒有一絲雜毛的狐裘,裊裊娜娜地走了進(jìn)來,臉上帶著一種精心修飾過的、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笑容,眼底深處卻閃爍著毫不掩飾的得意與勝利者的光芒。她環(huán)視著這破敗陰冷的房間,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嫌棄這里的空氣污濁了她的華服。
“妹妹醒了?”她的聲音嬌柔婉轉(zhuǎn),帶著一絲虛假的驚喜,慢慢踱步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蜷縮在薄被里、臉色慘白如紙、氣息微弱的蘇淺。“真是嚇?biāo)澜憬懔?!沉璧湖的水那么冷……妹妹能醒過來,當(dāng)真是福大命大,菩薩保佑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