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淺牽著蘇蘿的小手,身后跟著那位皇后指派的、神情肅穆的宮女,在一眾或敬畏、或復(fù)雜、或怨毒的目光注視下,無視了蘇秉章欲言又止的尷尬和柳氏強撐的笑容,徑直穿過庭院,走向那座熟悉的、被遺忘在相府最深處的聽雨軒。
越靠近,空氣中那股混合著潮濕霉味和荒蕪的氣息便愈發(fā)清晰。
院門推開。
“吱呀——”
刺耳的摩擦聲,如同一聲沉重的嘆息。
眼前的景象,讓蘇淺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如同寒潭結(jié)冰。
破敗,依舊。
與她離開時相比,沒有絲毫改變。甚至更顯荒涼。院中的雜草在初夏的陽光下瘋長,幾乎沒過了膝蓋。斑駁的墻壁,破損的窗紙在微風(fēng)中發(fā)出嗚咽般的輕響。那扇被摔過的破門依舊歪斜地掛著。屋內(nèi),從敞開的門洞望進去,依舊是那張掉漆的舊木床,歪腿的桌子,落滿灰塵的破箱子……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令人窒息的陳舊腐朽氣息。
仿佛時光在這里停滯,她這兩個月在宮中的生死搏殺、煊赫榮光,都與這座囚籠般的院落毫無關(guān)系。
柳氏!她果然沒把自己的話當(dāng)回事!或者說,她根本就沒想過,那個被她踩在泥里的庶女,真能帶著帝后的威勢歸來,更沒打算改善這“晦氣”之地的分毫!這是赤裸裸的怠慢,無聲的挑釁!
跟在蘇淺身后的皇后宮女眉頭也緊緊蹙起,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驚愕和不悅。她是宮中老人,深知這位蘇神醫(yī)如今在帝后心中的分量。相府如此對待功臣,簡直是……不知死活!
蘇淺臉上沒有任何憤怒的表情,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那冰冷的眼神只是一閃而過,便恢復(fù)了深潭般的平靜。她甚至沒有踏入那間散發(fā)著霉味的正屋。
她松開蘇蘿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小腦袋:“阿蘿,去屋里幫姐姐看看,還有什么能用的舊物想留下的,告訴姐姐?!?她需要一個理由讓蘇蘿暫時離開,接下來的場面,不適合孩子。
蘇蘿乖巧地點點頭,邁著小步子跑進了破敗的正屋。
蘇淺這才轉(zhuǎn)身,對身后那位神情肅穆的宮女微微頷首,語氣平靜無波:“勞煩芳若姑姑,去請府中管家和內(nèi)務(wù)的管事嬤嬤過來一趟。就說,我有事吩咐?!?/p>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芳若姑姑立刻躬身:“是,姑娘稍候?!?她轉(zhuǎn)身離去,步履沉穩(wěn),帶著宮中特有的氣度。
不多時,管家和內(nèi)務(wù)的管事嬤嬤便腳步匆匆地趕來了聽雨軒。管家是個四十多歲、面相精明的中年男人,管事嬤嬤則是個五十上下、體態(tài)微胖、眼神透著幾分世故的老婦人。兩人臉上堆著恭敬的笑容,但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倨傲和審視。畢竟在府中經(jīng)營多年,柳氏積威深重,這位二小姐雖然風(fēng)光歸來,但根基尚淺,又是庶出……他們心中自有掂量。
“二小姐,您有何吩咐?”管家上前一步,笑容可掬地問道。
蘇淺并未請他們?nèi)胱@院里也實在沒有像樣的座位。她只是走到院中唯一一張還算完好的、布滿灰塵的舊竹椅旁,用一方素白的手帕隨意拂了拂,便姿態(tài)從容地坐了下來。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襯得她愈發(fā)沉靜,也愈發(fā)……深不可測。
她目光平靜地掃過垂手侍立的管家和管事嬤嬤,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如同玉磬敲擊,帶著無形的壓力:
“陛下與太后娘娘賞賜之物,何在?清點造冊的清單,何在?”
管家心頭一凜,連忙從袖中取出一份厚厚的、裝訂整齊的冊子,雙手恭敬地呈上:“回二小姐,賞賜之物皆在庫房妥善封存,由宮里派來的公公和內(nèi)侍共同看管。這是宮中造冊的清單副本,請您過目?!?他心中暗暗驚訝,這位二小姐,開口便是直指核心,氣勢迫人。
蘇淺接過清單,并未細看,只是目光快速掃過那密密麻麻、令人咋舌的條目:黃金千兩、內(nèi)造各色錦緞百匹、百年野山參、東海珍珠、極品血燕、天山雪蓮、御制頭面首飾……每一項都價值連城。她微微頷首:“數(shù)目清晰,很好?!?/p>
她合上冊子,目光重新落回管家和管事嬤嬤臉上,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決斷:
“那么,第一件事:今日之內(nèi),將聽雨軒內(nèi)所有破舊家具、被褥、器物,全部清出。按清單所載,將陛下賞賜的紫檀木嵌螺鈿拔步床、花梨木雕花桌椅、梳妝臺、衣柜等全套家具,蘇繡云霞錦帳幔、織金錦被褥、軟枕靠墊等,按單子清點無誤后,即刻送來,布置妥當(dāng)?!?/p>
“第二件事:從我的賞賜中,撥出白銀五百兩?!?她頓了頓,清晰地報出這個足以讓普通人家活幾輩子的巨額數(shù)字,“用以修繕聽雨軒。要求:正房三間需打通,務(wù)求寬敞明亮;東廂房隔出,建專用藥房一間,需通風(fēng)良好,設(shè)藥柜、案臺;西廂房隔出,建書房一間,需安靜雅致;院角另起小廚房一間,需灶臺齊備;丫鬟房兩間,需整潔。所有房屋屋頂、墻壁、地面、門窗,全部翻新!用料用工不得有絲毫馬虎,我自會查驗。工期,一個月?!?/p>
“第三件事:從府中調(diào)撥。四個手腳干凈、心思靈巧、年紀在十二至十六歲的丫頭;兩個沉穩(wěn)可靠、做事麻利、懂得規(guī)矩的婆子過來伺候。今日便要到位。”
蘇淺條理清晰,語速平穩(wěn),將三條指令一一頒下。沒有詢問,沒有商量,只有不容置疑的吩咐。
管家和管事嬤嬤聽得目瞪口呆,如同被雷劈中!冷汗瞬間從他們額角、后背涔涔而下!
這手筆!這氣勢!
這哪是一個剛歸家的庶女?
這分明是手握權(quán)柄、執(zhí)掌中饋的當(dāng)家主母在發(fā)號施令!
紫檀木家具?五百兩白銀翻修整個院子?還要藥房、書房、小廚房?還要立刻調(diào)撥人手?!
這簡直是要把聽雨軒徹底改造成一個獨立的小王國!徹底脫離相府原有的規(guī)制!
管家只覺得嗓子發(fā)干,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下意識地、求助般地看向院門口——夫人柳氏果然聞訊趕來了!正臉色鐵青地站在那里,顯然已經(jīng)聽到了蘇淺的話。
“夫…夫人……”管家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聲音帶著惶恐和為難。
柳氏胸口劇烈起伏,精心修飾的臉龐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嫉妒而扭曲變形。她指著蘇淺,聲音尖利得幾乎破音:
“蘇淺!你…你莫要太過分了!府中自有府中的規(guī)制!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還是個庶女,豈能如此僭越奢靡?!張口就是紫檀木家具,閉口就是五百兩銀子修院子!還要單獨建藥房、書房、小廚房?還要調(diào)撥丫頭婆子?你當(dāng)這相府是你一個人的嗎?!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當(dāng)家主母?!還有沒有規(guī)矩體統(tǒng)?!”
她的話如同連珠炮,充滿了主母的“威嚴”和對“規(guī)矩”的捍衛(wèi)。
蘇淺緩緩從竹椅上站起身。
她的動作并不快,卻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她看向柳氏,目光不再是平靜無波,而是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柳氏那強裝鎮(zhèn)定的眼底!
“夫人!”
蘇淺的聲音陡然拔高,清冷如冰,瞬間壓下了柳氏的咆哮,清晰地回蕩在破敗的院落中:
“你口口聲聲規(guī)矩體統(tǒng),那我問你——”
她向前逼近一步,無形的氣勢如同實質(zhì)般壓向柳氏:
“陛下親賜的賞賜,是給我的東西,還是給相府的東西?”
“我處置我自己的東西,是按陛下的恩典行事,還是要按你柳氏的‘規(guī)矩’行事?!”
“我要改善我的居所,用的是我自己的銀子,動的是我自己的賞賜,何來奢靡僭越?!”
“還是說——”
蘇淺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極致的弧度,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狠狠砸下:
“夫人你,是想替陛下做主?!”
“是想——抗旨?!”
“抗旨”二字!
如同九天驚雷,裹挾著無上的皇權(quán)威壓和足以滅門的滔天罪責(zé),轟然炸響!
柳氏只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眼前猛地一黑,耳朵里嗡嗡作響!她踉蹌著連退好幾步,若非身后的心腹嬤嬤死死扶住,幾乎當(dāng)場癱軟在地!她臉色慘白如金紙,嘴唇哆嗦著,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顫抖地指著蘇淺,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卻是一個完整的字都吐不出來!
抗旨?!
這頂天大的帽子扣下來,莫說她一個深宅婦人,就是蘇秉章在此,也承受不起!這是誅九族的大罪!
管家和管事嬤嬤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死死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身體抖得如同風(fēng)中的落葉,連大氣都不敢喘!院中其他聞聲而來的仆婦丫鬟,也瞬間跪倒一片,噤若寒蟬!
整個聽雨軒,死寂一片。只有風(fēng)吹過荒草的沙沙聲,和蘇蘿從破屋門后探出小腦袋、滿是驚惶的大眼睛。
蘇淺冷冷地看著被“抗旨”二字徹底擊垮、面無人色的柳氏,看著她眼中那無法掩飾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如同在看一只被釘死在砧板上的獵物。
她不再看柳氏一眼,目光轉(zhuǎn)向跪伏在地、抖如篩糠的管家,聲音恢復(fù)了平淡,卻比剛才的疾言厲色更具壓迫:
“管家,我剛才說的三件事,聽清楚了嗎?”
“今日之內(nèi),家具、被褥,必須到位。”
“修繕之事,明日便動工。銀子,稍后芳若姑姑會隨你去庫房支取?!?/p>
“人手,日落之前,我要在聽雨軒看到?!?/p>
“有問題嗎?”
管家只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椎骨往上竄,他猛地磕了一個響頭,聲音帶著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敬畏:
“沒…沒問題!二小姐!奴才聽清楚了!奴才這就去辦!定當(dāng)竭盡全力,不敢有絲毫怠慢!” 他哪里還敢有半分猶豫?抗旨的罪名,他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蘇淺微微頷首,不再言語。她轉(zhuǎn)身,走向那破敗的正屋門口,牽起一臉懵懂卻明顯感覺到氣氛變化的蘇蘿的手。
陽光灑在她淺碧色的宮裝上,流轉(zhuǎn)著內(nèi)斂而華貴的光澤。她站在破敗的院中,身影單薄,卻仿佛一座剛剛拔地而起的、不可逾越的山峰。
聽雨軒易主。
從今日起,這里不再是任人踐踏的囚籠。
而是她蘇淺,鋒芒初露、不容侵犯的——權(quán)力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