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軒內(nèi)，蘇玉瑤倉皇逃離帶起的冷風(fēng)尚未散盡，破門還在微微晃動，發(fā)出斷續(xù)的“吱呀”聲，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喘息。
蘇淺靠在冰冷的床頭，緩緩松開了緊握著銀簪的手指。粗糙的簪體被掌心的冷汗浸得滑膩。指尖殘留著方才抵住蘇玉瑤要害時，對方身體瞬間僵硬如石的觸感，以及那雙眼睛里翻江倒海的恐懼和難以置信的陌生感。她低頭看著這根簡陋卻一擊奏效的“武器”，眼底的冰冷殺意如同退潮般緩緩斂去，沉入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第一步，成了?？謶值姆N子，已在蘇玉瑤心底種下，足夠讓她寢食難安。
然而，身體深處傳來的信號，卻遠(yuǎn)比蘇玉瑤的恐懼更加不容忽視。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如同潛伏的毒蛇，在擊退強敵、精神稍懈的瞬間，猛地從四肢百骸竄起！方才在沉璧湖中浸泡的刺骨冰寒，被強行壓下的虛弱，以及原主這具身體常年被苛待、營養(yǎng)不良積累下的沉疴舊疾，如同被點燃的干柴，轟然爆發(fā)！
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撞擊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格外清晰。一股難以抗拒的眩暈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視野邊緣開始發(fā)黑、模糊。她抬手撫上自己的額頭，指尖傳來的滾燙觸感讓她心頭一沉。
高燒！
這具身體，本就如同風(fēng)中殘燭，今日落水、受寒、情緒劇烈波動，再加上與蘇玉瑤那短暫的、卻耗盡心力的對峙，終于徹底壓垮了最后一絲平衡。病毒和寒氣在虛弱的軀殼里瘋狂肆虐。
‘該死……’ 蘇淺在心底暗罵一聲。她強撐著最后一絲清明，艱難地抬起自己冰冷發(fā)顫的手腕，三根手指搭在寸關(guān)尺上。脈象浮緊而數(shù)，搏動急促卻無力，如同繃緊后又松弛的劣質(zhì)弓弦。風(fēng)寒入體，直中肺腑，外寒內(nèi)熱交織。更麻煩的是，這脈象之下，是沉疴已久的脾腎陽虛，氣血兩虧，就像一個千瘡百孔的破口袋，根本經(jīng)不起任何風(fēng)雨。
她精通現(xiàn)代醫(yī)學(xué)，更因職業(yè)涉獵過精深的中醫(yī)理論，此刻對自己身體的狀況判斷得無比清晰——情況危急！若不能及時退熱、固本培元，風(fēng)寒轉(zhuǎn)為重癥肺炎，或者直接引發(fā)臟腑衰竭，在這缺醫(yī)少藥、無人問津的聽雨軒里，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條！
手邊有什么？除了那根銀簪，只有桌上那碗散發(fā)著可疑氣味的“驅(qū)寒湯”！那玩意兒喝下去，無異于飲鴆止渴！
絕望如同冰冷的湖水，再次從四面八方涌來，比沉璧湖的水更加刺骨。她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粗重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痛楚，眼前陣陣發(fā)黑。難道剛剛從地獄爬回來，費盡心機震懾了敵人，卻終究要敗在這具破敗的身體上？
就在意識如同風(fēng)中殘燭，即將被高燒和黑暗徹底吞噬之際——
“吱呀……”
一聲極其輕微、帶著試探的木門摩擦聲，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顆小石子，驟然響起。
蘇淺昏沉的意識猛地一凜！如同被冷水澆頭，強自撐開沉重的眼皮，凌厲如刀的目光瞬間射向門口！銀簪無聲無息地滑入袖中，指尖扣緊。又是誰？柳氏？蘇玉瑤不死心派來的爪牙？在這深更半夜……
破舊的木門被推開一條僅容瘦小身影通過的縫隙。一個矮小的身影，像受驚的小兔子般，飛快地、躡手躡腳地溜了進來，又迅速而小心地將門掩上。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一片慘淡清冷的月光，蘇淺看清了來人。
那是個極其瘦小的女孩?？瓷先ゲ贿^六七歲光景，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明顯不合身的破舊小棉襖，空蕩蕩地罩在她身上，更顯得她弱不禁風(fēng)。小臉凍得通紅，鼻尖也是紅紅的，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滿了與年齡不符的怯懦、害怕，還有……濃得化不開的擔(dān)憂。
是蘇蘿。府里排行第七的庶女，生母是同樣卑微、被柳氏踩在腳下的安姨娘。一個在相府龐大而森嚴(yán)的等級序列中，比蘇淺這個“克母”庶女更不起眼、更透明的存在。
記憶碎片瞬間翻涌：那個總是躲在安姨娘身后，怯生生地、偷偷望向原主的小女孩。在無數(shù)次原主被罰跪在冰冷祠堂或被克扣飯食餓得頭暈眼花時，這個小身影曾笨拙地、偷偷塞給她半塊冷硬的窩頭，或者一個在懷里捂得溫?zé)岬?、小小的野果子。那是原主在這座冰冷府邸里，感受到的、唯一的、微弱卻真實的暖意。
蘇蘿顯然被蘇淺那瞬間射來的凌厲目光嚇到了，小小的身體猛地一顫，下意識地就想縮回去。但她咬著凍得發(fā)紫的下唇，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鼓起勇氣，邁著小碎步，飛快地跑到了蘇淺的床邊。
“二……二姐姐……” 她的聲音細(xì)細(xì)弱弱，帶著孩童特有的軟糯，卻因為極度的緊張和寒冷而微微發(fā)顫。她的大眼睛緊張地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又飛快地轉(zhuǎn)回來，落在蘇淺燒得通紅、氣息微弱的臉上，里面的擔(dān)憂幾乎要溢出來。
“你……你發(fā)燒了……” 蘇蘿小聲地、帶著哭腔說道，仿佛蘇淺的痛苦讓她感同身受。她伸出凍得通紅、甚至有些皸裂的小手，緊緊護著懷里一個用破舊碎布包起來的小包裹。那包裹被她抱得死緊，仿佛里面是什么稀世珍寶。
“這個……” 她把小包裹小心翼翼地捧到蘇淺面前，像是獻(xiàn)上最珍貴的祭品，小臉上滿是鄭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啊o你?！?/p>
蘇淺強忍著眩暈和不適，目光落在那個小包裹上。蘇蘿笨拙而急切地解開包裹的結(jié)，里面露出了幾塊用油紙仔細(xì)包著的、顏色有些發(fā)暗、邊緣已經(jīng)有些發(fā)硬的飴糖。糖塊不大，一看就是放了許久、舍不得吃的珍藏。
而更讓蘇淺目光一凝的，是糖塊旁邊，一小塊用洗得發(fā)白、卻異常干凈的素色棉帕包裹著的東西。蘇蘿小心翼翼地揭開帕子一角，一股極其淡薄、卻清晰可辨的藥味，混合著草木的苦澀和某種根莖的辛烈氣息，瞬間鉆入了蘇淺的鼻腔。
那是一塊黑乎乎、質(zhì)地粘稠的藥膏。在昏暗的月光下，看不清具體成分，但那藥味……蘇淺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幾味祛風(fēng)散寒、溫經(jīng)通絡(luò)的草藥氣息，雖然配伍粗糙，藥力微弱，但在此刻，無疑是雪中之炭！
“是我姨娘……” 蘇蘿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幾乎成了氣聲，大眼睛警惕地再次瞥向門口，充滿了恐懼?！啊棠锿低挡氐摹f……治風(fēng)寒……有用的……” 她的小手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抖，“姨娘說……不能……不能讓夫人她們知道……知道了……要打死我們的……”
她一邊說著，一邊伸出凍得通紅的小手，笨拙地想要去揭開蘇淺身上單薄的里衣，似乎想幫她把那藥膏敷上。她的動作生澀而小心，帶著孩童特有的認(rèn)真。
就在她抬手靠近的瞬間，借著窗外那慘淡卻清晰的月光，蘇淺的目光，驟然凝固在了蘇蘿那細(xì)瘦伶仃的手腕上！
在那破舊棉襖的袖口下方，赫然印著幾道刺目的青紫色指痕！那痕跡深深嵌入皮肉，邊緣腫脹，顯然是被人用極大的力氣狠狠掐擰所致！淤痕的顏色還很新，絕不會超過一兩日！
蘇淺的瞳孔猛地一縮！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間沖散了部分昏沉的高熱！柳氏！除了那個刻薄狠毒的女人，還有誰敢如此肆無忌憚地對待一個卑微庶女？！這傷痕，是警告？是遷怒？還是僅僅因為這對母女的存在本身，就礙了柳氏的眼？！
記憶碎片再次閃過：安姨娘，那個總是低著頭、沉默寡言、走路都貼著墻根的女人。她是柳氏最瞧不上、也最肆意欺壓的對象，動輒打罵克扣，比對待蘇淺更加毫無顧忌。蘇蘿的存在，不過是柳氏彰顯主母“寬厚”、實則隨意揉捏的另一個玩物。
而此刻，就是這樣一個自身難保、朝不保夕的懦弱姨娘，卻冒著被“打死”的巨大風(fēng)險，將自己僅存的、不知藏了多久才攢下的一點微末藥物，托付給年幼的女兒，送給了同樣在生死邊緣掙扎的蘇淺！
這微弱的善意，如同無邊寒夜里，一縷隨時可能被狂風(fēng)吹熄的、搖曳的燭火。
蘇蘿似乎察覺到了蘇淺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小小的身體猛地一僵，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把手縮了回去，用破爛的袖口死死蓋住那刺目的淤青。她的大眼睛里瞬間蓄滿了淚水，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讓它掉下來，只是更加慌亂地想去幫蘇淺敷藥，仿佛這樣就能掩蓋掉那不堪的傷痕。
“二姐姐……快……快敷上……敷上就不那么難受了……” 她帶著哭腔，聲音細(xì)弱而焦急。
看著眼前這個凍得瑟瑟發(fā)抖、臉上還帶著淚痕、手腕帶著淤青，卻將唯一的“珍寶”捧到自己面前的瘦小女孩，看著她眼中那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zhì)的擔(dān)憂和急切……
一股極其陌生的、帶著酸澀的暖流，猛地沖破了蘇淺心底那層厚重的、由死亡、仇恨和算計筑起的堅冰，猝不及防地涌了上來。
在這冰冷徹骨、殺機四伏的相府深淵里，竟還有這樣一絲微弱卻滾燙的人性暖意。
蘇淺伸出滾燙的手，沒有去接藥膏，而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小心翼翼的力道，輕輕覆蓋在蘇蘿那只努力想藏起傷痕的小手上。
她的手滾燙，蘇蘿的手冰涼。
那滾燙的溫度，讓蘇蘿猛地一顫，抬起淚眼朦朧的大眼睛，茫然又帶著一絲受寵若驚地看著蘇淺。
蘇淺看著那雙清澈見底、盛滿擔(dān)憂和期盼的大眼睛，心底那片被仇恨和算計凍結(jié)的冰原，悄然裂開一道微小的縫隙。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卻努力放柔，“別擔(dān)心，姐姐沒事，天冷，你快回去……別凍著了?！?/p>
蘇蘿用力地點點頭，一步三回頭地走到門口，又擔(dān)憂地看了蘇淺一眼，才像只受驚的小鹿般，飛快地拉開門縫溜了出去，消失在寒冷的夜色里。
聽雨軒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窗外嗚咽的寒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