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泥土清苦氣息的藥香,在聽雨軒破敗的房間里縈繞了半月,如同微弱的火苗,艱難地煨著這具殘破的軀殼。
蘇淺靠坐在冰冷的床頭,身上依舊裹著那件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舊襖。臉色比半月前落水時少了幾分死氣的慘白,卻依舊透著一種久病未愈的蠟黃和清瘦,唯有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沉淀著幽深難測的光芒。
她面前,一個小小的、熏得烏黑的泥爐正燃著微弱的炭火。爐上架著一個豁了口的粗陶藥罐,深褐色的藥汁在里面翻滾著,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散發(fā)出極其濃郁、甚至有些嗆人的苦澀氣味。這藥,是她用這半月來,在后角門附近、花園偏僻角落、甚至墻根石縫里,像尋寶一樣一點點搜尋來的“雜草”熬制的。蒲公英、車前草、魚腥草、野菊花……甚至幾片撿來的陳皮。
藥效自然遠比不上正經(jīng)方劑,但勝在對癥,且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憑借強大的意志力和這點微末的“賤藥”,加上蘇蘿偶爾偷偷塞來的幾塊飴糖補充體力,她終于將那次落水遺禍和沉疴舊疾的兇猛反撲,暫時壓了下去。身體雖然依舊虛弱,如同踩在薄冰之上,但至少,她活下來了,并且清晰地感受到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力量,正在這具破敗的身體里緩慢滋生。
她手里拿著一根磨得光滑的小木棍,有一下沒一下地緩緩攪動著藥罐里翻滾的汁液。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仿佛攪動的不是苦澀的藥湯,而是深不見底的命運之河。
就在這藥香彌漫的靜謐之中,一絲不同尋常的喧囂,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透過聽雨軒破敗的門窗縫隙,隱隱約約地傳了進來。
那喧囂并非市井的嘈雜,而是一種刻意營造的、帶著喜慶和隆重意味的聲響。似乎有鼓樂聲隱隱飄過,有眾多仆役急促而有序的腳步聲在遠處回廊踏響,更夾雜著刻意拔高的、帶著諂媚的笑語。
蘇淺攪動藥汁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仿佛那喧囂與她隔絕在兩個世界。
然而,這喧囂卻如同長了翅膀的鳥雀,終究還是飛入了相府最偏僻的角落。
“聽說了嗎?聽說了嗎?鎮(zhèn)國將軍府!是鎮(zhèn)國將軍府來人了!” 一個刻意壓低了、卻難掩興奮的女聲在聽雨軒殘破的院墻外響起。
“早就瞧見了!好大的陣仗!那管事嬤嬤的排場,比尋常官家夫人還體面呢!” 另一個聲音立刻接口,帶著濃濃的艷羨。
“可不是嘛!正廳里都張燈結(jié)彩了!相爺和夫人親自作陪,大小姐更是……嘖嘖,那身打扮,真跟天仙下凡似的!聽說將軍府送來的禮物,那叫一個豐厚!綾羅綢緞、金銀珠寶,晃得人眼都花了!” 聲音里充滿了對繁華的向往。
“大小姐真是好福氣啊!那可是鎮(zhèn)國將軍府的小公子!金尊玉貴!聽說不僅家世顯赫,人品相貌也是一等一的!這門親事,真是羨煞死人了!” 語氣里的酸意幾乎要溢出來。
“唉,人比人氣死人!這是正經(jīng)的嫡長女福分!哪像咱們這聽雨軒里的那位……” 聲音陡然壓低,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幸災(zāi)樂禍,“落水鬼門關(guān)走一遭,命是撿回來了,可這名聲……嘖嘖,又是‘克母’,又是‘失足落水’晦氣纏身的,以后能配個小門小戶的庶子,都算是燒高香了!搞不好,只能送去哪個庵堂青燈古佛了此殘生咯!”
“噓!小聲點!別讓里頭那位聽見了……” 最初那個聲音帶著一絲忌憚提醒道,但隨即又嗤笑一聲,“聽見又怎樣?一個失了名聲的庶女,還能翻出天去?以后這府里,還不是大小姐說了算?咱們可得把眼睛擦亮點!”
墻外的議論聲漸漸遠去,帶著對未來的憧憬和對某個“晦氣”之人的鄙夷。
聽雨軒內(nèi),藥罐里的湯汁翻滾得愈發(fā)劇烈,苦澀的氣味也越發(fā)濃郁。
蘇淺依舊維持著那個攪動藥汁的姿勢,低垂著眼睫,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緒。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如同無波的古井,連一絲漣漪都沒有。仿佛墻外那些關(guān)于嫡姐風(fēng)光大婚、關(guān)于她自身悲慘未來的刻薄議論,不過是拂過耳畔的一縷輕風(fēng)。
只有那握著木棍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在聽到“嫡長女”三個字時,幾不可察地微微停頓了一瞬。
記憶深處,一片被遺忘許久的、模糊到近乎虛無的碎片,如同沉船般緩緩浮上意識的淺灘。
婚約……似乎是有過那么一紙婚約?
畫面極其朦朧,像是隔著一層厚重的水霧。似乎是某個溫暖的午后(或許是原主極年幼時偷聽到的只言片語),某個面容模糊、聲音也模糊的人(可能是生母的某個老仆?)在低低的嘆息中,曾經(jīng)提起過一樁極其顯赫的姻緣。說的是……相府嫡長女……與鎮(zhèn)國將軍府小公子的……指腹為婚?
嫡長女!
這三個字,如同冰冷的鑰匙,瞬間打開了一扇塵封的門!
原主蘇淺,在生母難產(chǎn)而亡后,因“克母”之名,被父親蘇秉章徹底厭棄漠視。
蘇淺攪動藥汁的木棍停了下來。
她緩緩抬起眼,目光穿透破窗上糊著的、早已發(fā)黃破損的窗紙,投向遠處正廳方向。那里燈火輝煌,人聲隱約,一派富貴榮華的升騰氣象。而她的聽雨軒,只有這一爐微弱的炭火,一罐苦澀的藥湯,和滿室的清冷孤寂。
強烈的對比,如同一幅巨大的諷刺畫卷,在她眼前無聲地展開。
幽深的眸底,那古井般的平靜終于被打破。并非憤怒,也非嫉妒,而是一種冰冷到極致、銳利到刺骨的……了然與嘲弄。
一絲極其細微、卻帶著徹骨寒意的弧度,在她干裂蒼白的唇角,緩緩勾起。
“嫡長女……么?” 她低低地、近乎無聲地重復(fù)了一遍,聲音嘶啞,卻像冰棱相互摩擦。
爐中的炭火發(fā)出輕微的“噼啪”爆響,映在她深不見底的眼瞳中,跳躍著兩點冰冷的幽光。
藥罐里的湯汁終于熬到了火候,濃稠深褐,翻騰的氣泡如同潛藏在水底的暗涌。蘇淺拿起一塊破布,墊著滾燙的罐耳,將藥汁緩緩倒入一個同樣粗劣的陶碗里。
濃烈的苦澀氣息彌漫開來,幾乎蓋過了窗外隱約傳來的最后一絲喜慶余音。
她端起陶碗,看著碗中深褐色的、映不出任何倒影的液體,眼神沉靜如淵。
她仰起頭,將那碗滾燙、苦澀到極致的藥汁,如同飲下世間最烈的酒,一飲而盡。
灼熱的藥液滑過喉嚨,帶來火燒般的痛感,卻奇異地壓下了心底翻涌的冰冷暗流。
放下空碗,蘇淺的目光再次投向正廳的方向,這一次,那雙幽深的眸子里,只剩下純粹的、如同寒潭映月般的冷冽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蟄伏的鋒芒。
這場戲,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