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偏殿內(nèi),那令人窒息的、混合著酒氣、血腥和死亡威脅的緊張氣息,在蘇淺落下最后一針、完美縫合傷口的那一刻,終于被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取代。但緊繃的弦并未徹底放松。
接下來的三日,才是真正的考驗。
沒有抗生素,沒有靜脈營養(yǎng),沒有完善的術(shù)后監(jiān)護。蘇淺如同守護著世間最脆弱的珍寶,寸步不離地守在太后榻前。她清瘦的身體仿佛蘊藏著無窮的精力,那雙熬得微微泛紅、眼下帶著淡淡青黑的眼睛,卻始終亮得驚人,如同永不熄滅的寒星。
她親自指導(dǎo)兩名醫(yī)女,用煮沸放涼的淡鹽水(她能爭取到的最佳清潔液)和反復(fù)蒸煮過的棉布,小心翼翼地清理傷口,觀察著那處被銀刀劃開又縫合的創(chuàng)口。每一次換藥,她都屏息凝神,指尖穩(wěn)定如磐石,仔細觀察著有無紅腫、滲液,感受著敷料下細微的溫度變化。
太醫(yī)院送來的名貴藥材堆積如山,人參、鹿茸、靈芝……蘇淺卻看也不看那些所謂的“大補”之物。她只從中挑選了幾味藥性平和、利于生肌止血、清熱解毒的藥材——當歸、黃芪、金銀花、連翹。親自斟酌劑量,調(diào)整配伍,煎煮成清淡的湯藥。每一碗藥,她都要先嘗過溫度,才由醫(yī)女小心地喂給依舊昏迷的太后。
飲食更是嚴格到了極致。最初一日,只允許用煮沸后溫熱的淡鹽水潤唇。第二日,才準許喂入極少量、熬煮得稀爛如水的米湯。她如同最苛刻的守門人,將一切可能加重腸道負擔、引發(fā)感染風險的因素,死死擋在門外。
院判和其他被允許輪班值守的太醫(yī),起初還帶著驚疑和隱隱的不屑旁觀。但看著蘇淺那匪夷所思的“規(guī)矩”,看著她對傷口近乎偏執(zhí)的清潔要求,看著她精準調(diào)配的湯藥和嚴苛到極點的飲食控制……他們臉上的輕視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茫然和……隱隱的敬畏。這完全打敗了他們認知的“調(diào)理”之道!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緩慢流逝。
第三日的清晨,長樂宮偏殿的窗欞透進第一縷熹微的晨光。殿內(nèi)燭火已熄,只余下淡淡的藥香和一種緊繃過后的寧靜。
蘇淺坐在榻邊的矮凳上,單手支頤,閉目假寐。連續(xù)三日幾乎不眠不休的守護,讓她清瘦的臉頰更顯蒼白,但脊背依舊挺直。
就在這時——
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嘆息般的呻吟,打破了殿內(nèi)的沉寂。
蘇淺猛地睜開雙眼!
只見鳳榻之上,昏迷了數(shù)日、氣息微弱如游絲般的太后,那覆蓋在眼瞼上、如同枯葉般的睫毛,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接著,又一下!
蘇淺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她屏住呼吸,身體前傾,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緊緊鎖住太后的臉龐。
終于,那雙緊閉了太久的眼睛,在掙扎了數(shù)次之后,緩緩地、艱難地……睜開了!
起初是茫然的,帶著久處黑暗的混沌。眼珠轉(zhuǎn)動了幾下,似乎才聚焦到床頂素色的帳幔。然后,那目光緩緩下移,帶著一絲初醒的虛弱和困惑,落在了守在床邊、距離她最近的那張臉上。
那是一張極其年輕的臉龐,蒼白,清瘦,眼下帶著明顯的青黑,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清澈,里面盛滿了關(guān)切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與沉穩(wěn)。
太后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只發(fā)出一點氣音。蘇淺立刻會意,用銀匙舀了極少一點溫熱的淡鹽水,極其輕柔地潤濕太后的嘴唇。
一絲清涼滑入喉嚨,似乎喚回了一點力氣。太后的目光定定地看著蘇淺,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清晰地傳入蘇淺耳中:
“是……是你……救了哀家?”
沒有疑問,只有一種歷經(jīng)生死后的了然和確認。
蘇淺沒有居功,只是微微垂首,聲音平靜而恭謹:“太后洪福齊天,得上天庇佑。民女……只是盡己所能?!?/p>
“好……好孩子……” 太后的唇角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劫后余生的疲憊和一絲真切的溫和。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如同附骨之疽、日夜折磨她的恐怖劇痛,已然大大減輕!雖然身體依舊虛弱不堪,但那股盤踞在腹中、幾乎要將她生命之火徹底熄滅的灼熱和絞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雖然虛弱、卻真實存在的……輕松!
就在此時,殿外猛然傳來一陣無法抑制的狂喜驚呼和急促的腳步聲!
“醒了?!母后醒了?!”
“天佑母后!天佑母后??!”
靖和帝和皇后幾乎是跌撞著沖入偏殿!皇帝甚至顧不得帝王威儀,幾步搶到榻前!當他看到母后那雙雖然虛弱卻已恢復(fù)清明的眼睛,看到她臉上那久違的、屬于生命的光澤時,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嘯般瞬間淹沒了他!
“母后!母后!” 靖和帝緊緊握住太后枯瘦的手,堂堂帝王,此刻竟激動得聲音哽咽,眼眶發(fā)紅。
皇后更是喜極而泣,跪倒在榻前:“母后……您嚇死臣妾了!您終于醒了!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
帝后二人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目光隨即不約而同地、充滿無盡感激地投向那個靜靜侍立在一旁、面色平靜的少女身上!
是她!真的是她!將這個被太醫(yī)院判了“死刑”的母親,從鬼門關(guān)硬生生搶了回來!
“蘇淺!” 靖和帝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他看著蘇淺,眼神熾熱無比,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寶,“好!好!好一個蘇淺!神醫(yī)圣手!當世無雙!朕的母后能轉(zhuǎn)危為安,你居功至偉!天大的功勞!”
皇帝猛地轉(zhuǎn)身,對著侍立一旁、同樣激動不已的內(nèi)侍總管趙德全,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和狂喜:
“傳朕旨意!”
“蘇淺救駕有功,挽鳳體于危厄!賞——”
“黃金千兩!”
“內(nèi)造云錦、蜀錦、蘇繡各五十匹!”
“百年野山參兩株!東海珍珠一斛!極品血燕十匣!天山雪蓮三朵!”
“御制赤金鑲紅寶頭面一套!點翠嵌珠頭面一套!羊脂白玉手鐲一對!”
“賜——‘妙手回春’金匾一塊!”
“賜——出入宮禁玉令一枚!憑此令,可隨時遞牌子入宮請安!”
一連串令人瞠目結(jié)舌、價值連城的賞賜,如同流水般從皇帝口中頒下!每念出一項,都讓侍立的內(nèi)侍宮女們倒吸一口涼氣!黃金千兩已是潑天富貴,那些錦緞珠寶藥材更是有價無市!而御制頭面和“妙手回春”金匾,代表著無上的榮耀!最令人震撼的,是那塊可隨時入宮的玉令!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這位蘇二小姐,從此一步登天,成為了帝后心中地位超然的存在!
很快,太醫(yī)院院判及幾位核心太醫(yī)被宣召入殿,為太后診脈。
院判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伸出手指,搭上太后腕間。當那雖然虛弱、卻沉穩(wěn)有力、不再有兇戾之象的脈息清晰地傳入指尖時,他如同被雷擊中,身體猛地一顫!臉色瞬間由煞白轉(zhuǎn)為通紅,再由通紅轉(zhuǎn)為慘白!他身后的太醫(yī)們診過脈后,同樣個個面無人色,眼神中充滿了極致的震驚、茫然和難以言喻的羞愧!
脈象平和!高熱已退!腹痛大減!鳳體……確已脫離險境!只需靜養(yǎng)即可!
這……這怎么可能?!
開膛破肚……竟……竟真的能從閻王手里搶人?!
他們畢生所學,引以為傲的岐黃之術(shù),在這匪夷所思、驚世駭俗的手段面前,簡直……簡直如同兒戲!
看著那些堆積如山、閃耀著奪目光芒的賞賜,再看看那個被帝后視為救命恩人、神色卻依舊平靜淡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尋常之事的少女……太醫(yī)們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如同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過!震驚、羞愧、難以置信、以及一絲深埋心底的恐懼,在他們心中瘋狂交織翻涌,五味雜陳,幾乎讓他們無地自容。
面對這足以讓任何人瘋狂的潑天富貴和榮耀,蘇淺只是平靜地屈膝,行了一個標準的謝恩禮。她的聲音依舊清朗平穩(wěn),沒有半分得意忘形:
“民女蘇淺,叩謝陛下、娘娘天恩?!?她微微抬起頭,目光清澈而懇切,“然太后鳳體初愈,傷口尚未完全愈合,后續(xù)調(diào)養(yǎng)換藥至關(guān)重要,稍有差池恐前功盡棄。民女斗膽,懇請陛下、娘娘允準,讓民女留居宮中,照看太后鳳體至傷口基本愈合,飲食行動無礙,再行出宮?!?/p>
她的要求合情合理,更是將太后的安危放在了首位。
靖和帝看著蘇淺寵辱不驚、依舊心系母后病情的模樣,眼中的贊賞和感激更甚,大手一揮:“準!朕即刻命人收拾長樂宮西暖閣,你便安心住下!母后痊愈之前,你就在宮中!需要什么,盡管吩咐趙德全!”
“謝陛下?!?蘇淺再次垂首。
她直起身,目光掠過那些堆積如山的賞賜,最終落在了那塊溫潤的、象征著無上機遇的玉令之上。
黃金千兩,錦緞百匹,稀世珍寶……這些都不過是浮云。
唯有這塊玉令,和眼前這位剛剛被她從死神手中奪回、對她心懷感激的帝國最尊貴的女人,才是她蘇淺,在這冰冷世間,真正斬獲的、足以撬動一切的——第一塊基石!
聽雨軒的陰霾,相府的算計,柳氏母女的毒牙……這一切,在她踏入長樂宮、拿起那柄銀刀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將被徹底碾碎!
她微微垂下眼簾,掩去眸底深處那如同寒星乍現(xiàn)般的、銳利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