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捻起那塊糖,猶豫了一下,又用沾著泥土的袖子使勁擦了擦自己粗糙的手指,這才小心翼翼地遞到虞歸晚面前。
“給......給....…”
他喉嚨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卻使得那半面胎記更加扭曲可怖,“甜...…不疼…...”
昏黃的燈光下,飴糖那一點(diǎn)點(diǎn)微弱的光澤,和他眼中純粹的、毫無雜質(zhì)的擔(dān)憂,形成一種奇異的對比。
那恐懼的堅(jiān)冰,被這笨拙的暖意悄然撞開一絲裂痕。
虞歸晚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冰涼,帶著劫后余生的麻木。
她接過了那塊沾著阿丑體溫的飴糖,粗糙的糖粒硌著掌心,一絲極淡的甜味在空氣中彌漫開,竟奇異地壓下了喉頭的血腥氣。
她沒有吃,只是緊緊攥著,仿佛攥著溺水時唯一的浮木。
目光不再閃躲,她抬起頭,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阿丑的眼睛——那里面沒有惡意,沒有算計(jì),只有一片澄澈的擔(dān)憂,像山澗最干凈的泉水。
阿丑見她不再躲避,咧嘴無聲地笑了笑,露出兩排還算整齊的牙齒。
他拿起布巾,在盆里沾了溫?zé)岬那逅?,笨拙地?cái)Q干,然后屏住呼吸,像對待最易碎的珍寶,用布巾最柔軟的一角,輕輕地、輕輕地,去擦拭她額角滲出的血跡。
他的動作極其緩慢,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多用一絲力氣,就會弄疼她。
溫?zé)岬臐褚庥|碰到傷口,帶來一點(diǎn)輕微的刺痛,但這痛楚很快被布巾溫柔的拂拭所覆蓋。
虞歸晚緊繃的身體,在他這笨拙卻無比專注的照料下,一點(diǎn)一點(diǎn)放松下來。
攥著飴糖的手心,不知何時,竟也滲出了一點(diǎn)薄汗。
角落里那個巨大而沉默的影子,似乎不再那么可怕了。
恐懼的壁壘在無聲中悄然融化,一種帶著暖意的酸澀,悄然涌上鼻尖。
“吱呀——”
竹門再次被推開,這次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
溫九針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背對著屋外濃稠的夜色,像一尊沉默的山巖。
他手里端著一碗漆黑的藥汁,濃郁苦澀的氣息瞬間沖淡了空氣里那點(diǎn)微弱的甜。
“阿丑,去歇著?!?/p>
溫九針的聲音低沉,帶著不容違逆的威嚴(yán)。
阿丑聞聲,立刻像受驚的兔子般縮回手,慌亂地站起身,對著溫九針的方向深深躬了躬身。
又飛快地看了一眼虞歸晚,這才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退出屋去,輕輕帶上了門。
斗室里只剩下溫九針和虞歸晚兩人,氣氛瞬間變得凝重而冰冷。
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在溫九針臉上投下明滅不定的陰影。
溫九針走到榻前,將那碗冒著熱氣的藥重重放在旁邊的小幾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虞歸晚,目光銳利如刀,直刺她眼底深處殘留的驚惶。
“疼?”
他問,聲音聽不出喜怒。
虞歸晚下意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額角的傷口還在隱隱抽痛。
溫九針眼中沒有任何波瀾,仿佛那傷口只是畫上去的墨痕。
他忽然抬手,端起旁邊那盆阿丑打來的溫水,毫不猶豫地朝著虞歸晚當(dāng)頭潑下!
“嘩啦——!”
冰冷刺骨的水流瞬間澆透了虞歸晚單薄的衣衫,浸濕了她額角的傷口!
劇痛和刺骨的寒意如同無數(shù)鋼針,狠狠扎進(jìn)她的神經(jīng)!
她猝不及防,發(fā)出一聲短促的痛呼,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起來,牙齒磕碰得咯咯作響,臉色瞬間褪盡血色,蒼白如紙。
傷口被冷水刺激,鮮血混著水珠,沿著她濕漉漉的鬢角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被褥上,暈開一小片驚心動魄的紅。
“這點(diǎn)疼,就叫喚了?”
溫九針的聲音冷得掉冰渣,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
“虞家一百三十六口!從你爺爺?shù)侥阊姥缹W(xué)語的堂弟!他們的血,流得比這多千倍!萬倍!他們疼的時候,有人問嗎?有人聽嗎?!”
他俯下身,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龐在昏暗中無限逼近。
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火焰,死死鎖住虞歸晚因劇痛和寒冷而縮緊的瞳孔。
“你爹虞遠(yuǎn)山,把你當(dāng)眼珠子疼!可他死的時候,被人一刀穿心!血濺了三尺高!他疼不疼?”
“你娘把你護(hù)在身下,背上被人砍了七刀!骨頭都砍斷了!她疼不疼?!你告訴我,他們疼不疼?!”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虞歸晚千瘡百孔的心上!
眼前瞬間被濃稠的血色覆蓋!
爹娘臨死前最后的面容,族人絕望的哭喊,管家爺爺被利箭貫穿的胸膛……
所有被刻意壓抑的恐怖畫面,被溫九針這殘忍的詰問,血淋淋地撕開,再次洶涌而至!
那冰冷的潑水帶來的劇痛,瞬間被這滅頂?shù)慕^望和仇恨所吞噬!
她猛地咬住下唇,力道之大,瞬間嘗到了濃烈的鐵銹味!
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最后一片落葉,卻死死挺直了脊背,不再蜷縮。
那雙被冰冷和劇痛刺激得淚水彌漫的眼睛,此刻卻爆發(fā)出一種近乎燃燒的光芒!
那不是委屈的淚水,是仇恨的火焰在瞳孔深處瘋狂跳躍!
“疼……”
她終于開口,聲音嘶啞破碎,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狠絕,像從喉嚨深處硬生生擠出來的血塊。
“他們……比晚晚疼……千倍……萬倍!”
她猛地抬起頭,濕透的頭發(fā)貼在蒼白的臉頰上,額角的傷口在劇痛下微微抽搐,鮮血順著下頜滑落。
但那雙眼,卻像淬煉過的寒星,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和執(zhí)拗,死死迎向溫九針審視的目光。
“溫爺爺!”
她幾乎是嘶吼出來,帶著血沫的氣息噴在冰冷的空氣里。
“教我!教我本事!我要報仇!我要讓害死虞家的人,千倍!萬倍!嘗盡這疼??!”
小小的身體里,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恨意。
那恨意太過濃烈,竟硬生生壓下了傷口的劇痛和徹骨的寒冷。
溫九針盯著她眼中那團(tuán)幾乎要焚毀一切的火焰,看著她被劇痛和恨意扭曲卻依舊死死挺直的小小身軀。時間仿佛凝固了。
油燈的火苗在她燃燒的瞳孔里瘋狂跳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