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看了一眼母親慘死的面容,將這張臉、這份仇恨、這份痛苦,死死地、永遠地刻進了骨髓深處。
然后,他狠狠地、用袖子擦去臉上的淚痕和血跡,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狠厲。
不能留下任何痕跡!
他強忍著巨大的悲痛和惡心,迅速檢查自己身上。
還好,剛才撲倒時,只有袖口沾染了一點母親嘴角的血沫。
他迅速將外袍脫下,團成一團塞進衣柜深處,用那些冬衣死死壓住。
然后從衣柜里胡亂扯出一件母親素日常穿的深色舊外衫,裹在自己身上。
大小并不合身,但此時已顧不得許多。
做完這一切,他如同最機警的獵豹,悄無聲息地溜到門邊,側(cè)耳傾聽。
外面一片死寂,只有風吹過回廊的嗚咽聲。
沈知白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帶來一絲殘酷的清醒。
他小心翼翼地拉開房門,閃身出去,又迅速將門合攏。
小小的身影,借著廊柱和花木的陰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朝著柳府的方向,發(fā)足狂奔!
他小小的身體在黑暗中穿行,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不是因為奔跑,而是因為那足以焚毀一切的恨火和母親臨終那怨毒的眼神。
眼淚早已被夜風吹干,只剩下臉頰緊繃的鹽漬和眼底燃燒的、永不熄滅的寒焰。
沈府高墻深院的陰影在身后迅速退去,而懸崖之下,千里之外,藥谷的竹舍里,昏睡中的虞歸晚在劇痛中蹙緊了眉頭。
模糊的夢境里,母親溫柔哼唱的揚州小調(diào),不知為何陡然變調(diào),化為了一聲凄厲悠長的悲鳴,久久不散。
沈知白撞開柳府那扇平日只走雜役、油漆斑駁的后角門時,整個人裹在濕透的衣服里,像一條從滾水里撈出來的、瀕死的魚。
“誰?!”門房老柳頭提著昏黃的風燈,渾濁的眼努力在潑天的雨幕里分辨。
“外…...外公……”沈知白喉嚨里嗆著雨水和血腥氣,牙齒咯咯打顫,不知是冷還是怕。
他撲倒在地,泥水濺了老柳頭一臉。
“大少爺?!”老柳頭看清來人,驚得魂飛魄散,手中的風燈哐當砸在泥水里,瞬間熄滅。
他手忙腳亂地想扶起沈知白,“您…...您怎么弄成這樣?出什么事了?”
那身濕透的不合身的衣裳,分明不是大少爺?shù)模?/p>
沈家的大少爺怎會如此狼狽出現(xiàn)在這里?
沈知白甩開他的手,撐著門框,用盡全身力氣才重新站起來。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不知名的液體,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嚇人,直勾勾盯著聞聲從廊下疾步趕來的外祖父柳元舟。
“知白?!”
柳元舟年近六旬,身量不高,面容清癯,此刻只披著一件外袍,看到外孫的模樣,心猛地一沉。
虞家剛遭大難,滿城風聲鶴唳,這孩子……
沈知白一步步走進廊下昏黃的燈籠光暈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雨水順著他黑鴉鴉的鬢角往下淌,流過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
他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一個清晰的音節(jié),只有牙齒碰撞的咯咯聲在死寂的雨夜里格外刺耳。
“孩子,別怕!告訴外公,到底怎么了?”
柳元舟一把抓住他冰冷刺骨的手臂,觸手一片濕滑粘膩。
他心頭警鈴大作,借著光仔細一看,駭然發(fā)現(xiàn)沈知白粗布衣袖上,赫然浸染著一大片暗紅,那顏色在昏黃的光下如同凝固的墨,散發(fā)著鐵銹般的腥氣!
柳元舟的夫人,沈知白的外婆柳崔氏被丫鬟攙扶著也趕了過來,一見外孫血染半身的模樣,腿一軟,差點栽倒,幸而被旁邊的兒媳,沈知白的舅母趙氏死死扶住。
“血…...血??!我的兒啊!”柳崔氏捂住心口,老淚瞬間涌了出來。
“是…...是母親的血…...”
沈知白的聲音終于沖破了喉嚨的禁錮,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尖利。
他從懷里掏出一樣東西,緊緊攥在掌心,指縫里滲出粘稠的暗紅。
他攤開手,掌心靜靜躺著那只他再熟悉不過的、母親柳氏最珍愛的赤金點翠珍珠耳墜。
耳墜的尖端,還殘留著一點深褐色的、干涸的血跡。
“父親…...沈硯山!”沈知白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fā)出刻骨的仇恨,那光芒幾乎要將這雨夜撕裂。
“是他!是他親手!把毒藥…...灌進了母親的喉嚨!我親眼看見!就在她房里的衣柜...…他捂著她的嘴...…灌下去…...她掙扎...…她的眼睛看著我...…看著我?。 ?/p>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在場每一個人的心臟。
“畜生——?。。 ?/p>
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嘶吼猛地炸開!
是柳承宗,沈知白的舅舅。
這個平日里溫文爾雅的中年商人,此刻雙目赤紅,額角青筋暴凸如蚯蚓,整個人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
他猛地轉(zhuǎn)身,一腳踹翻了廊下擺放的沉重花盆,泥土和碎裂的瓷片飛濺。
“備馬!備刀!老子現(xiàn)在就去沈家!活剮了那個豬狗不如的沈硯山!給我妹妹償命——!”
他咆哮著,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撕裂,在暴雨的轟鳴中依舊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我的女兒啊——!我苦命的嬌兒啊——!”
柳崔氏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嚎,眼前一黑,身體軟綿綿地向后倒去。
趙氏和丫鬟們驚呼著七手八腳地攙扶,掐人中,亂成一團。
趙氏也是臉色慘白如紙,身體篩糠般抖著,指甲深深掐進了身旁廊柱的木頭里,留下幾道帶著血絲的凹痕,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混合著雨水流了滿臉。
整個柳府后廊,瞬間被巨大的悲慟和狂怒吞噬。
下人們驚恐地縮在角落,大氣不敢出。
只有柳元舟,死死抓住幾欲沖出去的柳承宗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如同鐵鉗,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幾乎要破皮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