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聾的喧囂如同實質(zhì)的海嘯,裹挾著絕望、瘋狂和血腥氣,狠狠拍打在張楊的脊背上。他緊貼著官道邊緣,幾乎是伏在馬背上,逆著那潰散奔逃的、失去理智的人潮洪流,艱難地向后軍方向推進。每一次揮刀格開胡亂揮舞過來的兵刃,每一次用刀鞘狠狠砸開撞過來的軀體,都像是在與一頭無形的混亂巨獸搏斗。汗水混著濺起的泥漿,模糊了他的視線,喉嚨里滿是鐵銹般的腥甜味。
“穩(wěn)?。〔⒅蒈姷男值?!向我靠攏!王五——!” 他的嘶吼在震天的哭喊和慘叫聲中顯得如此微弱,但前方那桿由王五拼死擎著的、代表行軍司馬的赤紅旗幟,就是這無邊黑暗中唯一的光標(biāo)。
王五帶著督軍隊幸存的幾十個悍卒,如同礁石般釘在官道中央,水火棍換成了染血的環(huán)首刀,背靠背結(jié)成一個簡陋卻兇悍的小陣。他們用刀背劈砍,用盾牌猛撞,硬生生在瘋狂的人流中撐開一小片喘息之地,收攏著那些被沖散的、眼神驚惶的并州后軍士卒??吹綇垪顩_來,王五布滿血污的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fù)的猙獰:“司馬!這邊!”
張楊猛沖過去,戰(zhàn)馬幾乎撞入陣中。他勒住韁繩,環(huán)首刀指向洛陽城東南角那沖天而起的濃煙和火光,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都聽著!那不是西涼兵!是城里亂了!自己人打起來了!不想被踩死的,不想被當(dāng)成叛軍砍頭的,都給老子拿起家伙,跟著老子結(jié)陣!守住了,才有活路!亂跑就是死!”
他的話語,在極度的恐慌中,如同冰水澆頭,讓那些被沖得暈頭轉(zhuǎn)向的士兵找回了一絲理智。求生的本能壓倒了盲目的恐懼??吹街鲗⑦€在,看到那面熟悉的紅旗還在,看到督軍隊的刀鋒還在,殘存的秩序感被強行喚醒。
“結(jié)陣!快!長矛手在外!刀盾手補位!” 王五厲聲催促?;靵y中,殘存的軍官和老兵本能地開始呼喝,推搡著身邊的同袍。雖然歪歪扭扭,雖然不斷有人被外面的人流裹挾著踉蹌跌倒,但一個以張楊和王五為核心、人數(shù)約數(shù)百人的圓陣,終于在官道邊緣艱難地形成了。矛尖顫抖著對外,盾牌相互磕碰著勉強支撐,像驚濤駭浪中一艘隨時可能傾覆的破船,卻死死扼守著官道的一角。
城內(nèi)的混亂似乎愈演愈烈,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各種駭人的呼喊聲浪一陣高過一陣。城外這巨大的“勤王”營地,在最初的、毀滅性的恐慌爆發(fā)之后,一部分精悍的部隊(如丁原中軍、袁紹、曹操等部分核心)終于勉強穩(wěn)住了陣腳,憑借著親衛(wèi)精銳結(jié)陣自保,冰冷的殺意逼退了混亂的人流。而更多失去組織的散兵游勇,則如同退潮后的垃圾,在營盤間的泥濘空地上茫然四顧,或癱倒在地,或驚魂未定地尋找著各自的隊伍。
一夜煎熬。
當(dāng)東方的天際終于泛起一絲慘淡的魚肚白,驅(qū)散了些許濃重的黑暗,卻無法驅(qū)散那彌漫在空氣中、深入骨髓的焦糊味、血腥味和絕望的氣息。洛陽城內(nèi)的火光似乎小了些,但濃煙依舊滾滾。城外營盤滿目瘡痍,倒塌的柵欄、散落一地的輜重、被踐踏得不成人形的尸體、以及無數(shù)蜷縮在泥濘里瑟瑟發(fā)抖、眼神空洞的幸存者,構(gòu)成了一幅末日后的景象。
張楊感覺自己的骨頭縫里都在往外滲著寒氣。他拄著刀,站在那個維持了一夜、如今已搖搖欲墜的圓陣中央,身上的甲胄沾滿了泥漿和暗紅的血漬,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自己人的。王五靠在一輛歪倒的輜重車旁,一條胳膊用撕下來的衣襟草草包扎著,滲著血,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疲憊。昨夜收攏起來的幾百殘兵,此刻也如同霜打的茄子,士氣低落到了極點。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相對整齊的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打破了這片死寂的哀鴻遍野。一隊衣甲鮮明、打著“大將軍府”旗號的騎兵,在一名面容冷峻的軍官帶領(lǐng)下,徑直穿過狼藉的營區(qū),來到了丁原中軍帥旗所在的位置。那軍官翻身下馬,對著被親衛(wèi)嚴(yán)密護衛(wèi)著的丁原,大聲傳達(dá)了命令。
雖然隔得遠(yuǎn),聽不清具體內(nèi)容,但張楊看到丁原那本就疲憊不堪的臉上,瞬間又蒙上了一層更深的陰霾,甚至夾雜著一絲屈辱的憤怒。丁原沉默片刻,最終只是僵硬地點了點頭。那傳令軍官隨即上馬,又朝著張楊這個方向奔來。
“哪位是張楊張司馬?” 軍官勒住馬,居高臨下,聲音帶著公事公辦的冷漠,眼神掃過這群狼狽不堪的軍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末將便是!” 張楊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腰桿,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像剛從泥潭里撈出來的叫花子。
“大將軍有令!” 軍官展開一份帛書,朗聲宣讀,聲音在寂靜的清晨傳得很遠(yuǎn),“著武猛從事張楊,即刻卸去后軍督管之責(zé),隨丁使君入城,大將軍府問話!不得延誤!” 念罷,也不等張楊回應(yīng),將帛書隨手一拋,便調(diào)轉(zhuǎn)馬頭,帶著騎兵絕塵而去,仿佛多待一刻都會沾染上此地的晦氣。
那卷輕飄飄的帛書落在泥濘里。王五掙扎著想去撿,張楊卻先一步彎腰拾起,用力甩了甩上面的泥水,緊緊攥在手里。冰冷的帛書貼在掌心,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何進召見?’ 張楊腦子里瞬間閃過無數(shù)念頭。在這遍地狼藉、丁原損兵折將威信大損的節(jié)骨眼上,何進點名要見他這個小角色?是福是禍?昨夜城外炸營,城內(nèi)騷亂,何進這頭蠢豬肯定焦頭爛額,急需找替罪羊或者…能辦事的刀子?他猛地想起歷史上何進那優(yōu)柔寡斷又剛愎自用的性格,以及他對丁原并州軍隱隱的忌憚?!畫尩?,這渾水…不去也得去了!’
“王五!” 張楊的聲音帶著一夜鏖戰(zhàn)的沙啞,“后軍…暫時交給你!約束好兄弟們,清點人數(shù),救治傷員,收集散落的輜重!能用的都撿回來!等我回來!” 他目光掃過周圍那些驚魂未定的面孔,“都打起精神來!天塌不下來!昨夜咱們守住了,今天一樣能活!”
他沒有更多豪言壯語,只是用力拍了拍王五沒受傷的肩膀,又環(huán)視了一圈殘存的士卒,那眼神里的堅定像是一劑強心針。然后他翻身上馬,看了一眼丁原帥旗的方向,催動同樣疲憊的戰(zhàn)馬,跟了上去。
入城的景象比城外好不了多少。往日繁華的街市一片死寂,店鋪門窗緊閉,街道上散落著雜物和零星的血跡。偶爾有巡邏的兵卒匆匆而過,眼神警惕而兇狠??諝庵幸琅f殘留著煙火氣和淡淡的血腥味。高大的宮墻和巍峨的闕樓在晨曦中沉默地矗立著,卻透著一股山雨欲來的壓抑。
大將軍府邸位于宮城附近,戒備森嚴(yán)。巨大的門楣,朱漆的大門,門口矗立著兩排如同雕塑般、甲胄锃亮、殺氣騰騰的持戟衛(wèi)士。與張楊這一身泥污血漬、風(fēng)塵仆仆的模樣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在府邸側(cè)門,張楊被攔下了。一個穿著體面皂衣、留著兩撇鼠須的門吏,捏著鼻子,用眼角余光上下打量著張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不可回收的垃圾。
“站??!大將軍府邸,豈容你這等腌臜軍漢擅闖?通報姓名官職!可有名刺?” 門吏的聲音尖細(xì)而傲慢,帶著一股濃濃的官僚腔調(diào)。
張楊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竄起的火苗。他娘的,老子在城外差點被踩死,在泥里血里滾了一夜,到這還要被個看門的刁難?他臉上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抱拳道:“煩請通稟,并州武猛從事張楊,奉大將軍鈞令前來問話。” 他晃了晃手里那份沾著泥點的帛書。
門吏瞥了一眼那泥乎乎的帛書,嫌棄地皺了皺眉,鼻孔里哼了一聲:“等著!” 說完,慢悠悠地轉(zhuǎn)身進了門房,好一會兒才出來,依舊板著臉:“進去吧!記住,走側(cè)廊!別踩臟了中庭的青磚!先去那邊廂房候著,自有人領(lǐng)你去偏廳!” 他隨手一指旁邊一個堆放雜物的低矮耳房。
‘KPI考核?這死太監(jiān)要是擱老子手下,第一個月績效就得負(fù)分滾蛋!’ 張楊內(nèi)心瘋狂吐槽,臉上卻還得維持著恭敬:“多謝?!?/p>
在陰暗潮濕、散發(fā)著霉味的耳房里等了足足小半個時辰,張楊感覺自己身上的泥漿都快干結(jié)成殼了。期間只有一個小廝面無表情地給他端來一碗渾濁的涼水。直到他耐心快要耗盡時,才有一個穿著青色文吏服飾、面無表情的中年人出現(xiàn),冷冷道:“張從事,跟我來。”
穿過曲折的回廊,庭院深深。大將軍府的奢華在晨曦中展露一角:雕梁畫棟,奇石異草,連廊柱都漆得光可鑒人。這與城外營地的地獄景象,與城內(nèi)街市的蕭條破敗,形成了天壤之別。張楊跟在文吏身后,靴子踩在光潔如鏡的青石板上,留下一個個清晰的泥腳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內(nèi)心卻充滿了荒誕感和冰冷的憤怒。‘何屠夫,你召來的這些“忠勇”在外面自相殘殺、餓殍遍野,你倒是在這里享受得很!’
終于,他被引到一處相對僻靜的偏廳外。文吏示意他停下,自己進去通報。透過敞開的廳門,張楊一眼就看到了廳內(nèi)的情形。
丁原站在下首,背脊挺得筆直,但微微佝僂的肩膀和灰敗的臉色,透露出他此刻承受的巨大壓力和屈辱。他身旁站著張遼,年輕的臉龐緊繃著,嘴唇抿成一條線,按在劍柄上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眼神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死死盯著地面,似乎在強忍著滔天的怒火。
上首主位,端坐著一個身形極其魁梧的壯漢。他年約四十許,方面闊口,虬髯戟張,皮膚黝黑粗糙,穿著一身華貴的紫袍常服,卻依舊掩蓋不住那股子屠戶出身的粗豪與草莽氣。正是當(dāng)朝大將軍,何進。他臉色陰沉,眉頭緊鎖,一手按著面前的幾案,案上堆著幾卷凌亂的竹簡,顯然心情極差。他身后侍立著幾個幕僚模樣的人,也都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廳內(nèi)的氣氛凝重得如同灌滿了鉛。
“并州武猛從事張楊,奉令帶到!” 文吏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何進那帶著血絲、如同銅鈴般的眼睛猛地掃了過來,銳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在張楊身上,帶著審視、煩躁和不耐。他顯然沒心情欣賞張楊這身“戰(zhàn)場限定版”的裝扮,只是粗聲粗氣地喝道:“進來!”
張楊深吸一口氣,邁步跨過高高的門檻,走到廳中,對著何進單膝跪地,抱拳行禮,聲音洪亮而清晰:“末將張楊,拜見大將軍!”
“抬起頭來!” 何進的聲音如同悶雷。張楊依言抬頭,目光不卑不亢地迎上何進那充滿壓迫感的視線。他能清晰地看到何進眼中未消的怒火和深深的疲憊。昨夜內(nèi)外交困,這位屠夫出身的大將軍顯然也沒睡好。
“丁建陽!” 何進的目光又轉(zhuǎn)向丁原,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質(zhì)問和遷怒,“看看你并州軍做的好事!昨夜城外炸營,死傷枕藉!多少兵馬潰散!連累各軍!更有流言,竟有并州軍卒趁亂沖擊城門!你如何解釋?!” 他猛地一拍幾案,震得案上竹簡跳了起來。
丁原身體微微一晃,臉色更加灰敗,他張了張嘴,聲音干澀沙?。骸按髮④娒麒b!昨夜城外之亂,實因城內(nèi)火起,流言四起,各軍驚惶所致!非獨我并州軍之過!沖擊城門之事,純屬流言構(gòu)陷!我并州軍紀(jì)律嚴(yán)明,絕無…”
“紀(jì)律嚴(yán)明?” 何進粗暴地打斷了丁原,發(fā)出一聲充滿嘲諷的冷哼,他猛地一指張楊,“那昨夜城外,為何只有你并州后軍一部,尚能結(jié)陣自保,未徹底潰散?若非心中有鬼,何故如此戒備森嚴(yán)?!” 這邏輯簡直蠻橫無理,將丁原最后一絲辯解的空間都堵死了。顯然,何進需要一個人來承擔(dān)這巨大的混亂責(zé)任,以平息其他諸侯的怨氣和皇帝的詰問。根基相對淺薄、又非其嫡系的并州軍和丁原,成了最好的靶子。
丁原胸口劇烈起伏,臉色由灰敗轉(zhuǎn)為一種不正常的潮紅,顯然氣到了極點,卻又無法辯駁。張遼更是猛地抬頭,眼中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手已經(jīng)按在了劍格之上!廳內(nèi)氣氛瞬間緊張到了極點!
‘我靠!這死胖子甩鍋技術(shù)一流啊!’ 張楊心中警鈴大作。他知道,再不開口,丁原很可能被何進當(dāng)場拿下問罪,整個并州軍都將陷入萬劫不復(fù)之地!他必須轉(zhuǎn)移火力,而且要給何進一個臺階下!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張楊猛地再次抱拳,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悲憤和忠誠:“大將軍息怒!末將斗膽,有下情稟報!”
何進那充滿戾氣的目光瞬間釘在張楊身上,帶著被打斷的不悅和一絲審視:“哦?你有何話說?” 他倒想看看,這個昨夜在混亂中表現(xiàn)還算“扎眼”的小小從事,能說出什么花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張楊身上。丁原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微光,有擔(dān)憂,也有一絲絕境中的希冀。張遼則緊張地盯著張楊,生怕他說錯一句。
張楊深吸一口氣,語速清晰而快速,帶著一種身處現(xiàn)場的急迫感:“啟稟大將軍!昨夜城外之亂,根源確在城內(nèi)火起,流言惑眾!彼時末將正在后軍督管,親見各營驚惶,士卒如無頭之蠅!流言初起時,言‘西涼兵至’者有之,言‘并州軍作亂’者有之,言‘搶糧’、‘殺人’者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眾口鑠金,三人成虎!士卒不明就里,只覺大禍臨頭,故而奔逃踩踏,釀成大禍!此乃信息不通、號令不明之故,非獨哪一軍之過也!”
他先點出混亂的根源是信息差和恐慌,將“并州軍作亂”的帽子歸為流言之一,巧妙地避開了核心指控。接著,他話鋒一轉(zhuǎn),矛頭直指核心:
“至于我后軍一部能結(jié)陣自守,實乃無奈之舉!末將奉丁使君嚴(yán)令,督管后軍序列,職責(zé)所在,不敢有失!昨夜亂起,潰兵如潮,若我部亦隨之潰散,非但自身難保,更恐沖撞中軍帥旗,危及大將軍信賴之股肱——丁使君安危!且亂兵四散,若沖擊洛陽城門,驚擾圣駕,則我并州軍萬死難贖其罪!故末將唯有拼死約束部眾,結(jié)陣自守,一則保我并州兒郎性命,二則免于釀成更大禍患,沖擊京畿重地!此乃恪盡職守,絕非心中有鬼!請大將軍明察!”
張楊的話語鏗鏘有力,條理清晰。他將“結(jié)陣自守”的行為,拔高到了“恪盡職守”、“保護主帥(丁原)”、“避免沖擊京城驚擾圣駕”的高度!每一句都扣著“忠君”、“盡責(zé)”的大帽子,讓何進想揪著“戒備森嚴(yán)”這點發(fā)難都無從下口!畢竟,保護丁原(何進名義上的下屬)和防止沖擊洛陽城門(保護皇帝),在政治正確上無可指摘!
何進愣住了。他本想揪住丁原和并州軍狠狠發(fā)作一番,以儆效尤,堵住悠悠眾口。沒想到這個看起來狼狽不堪的小小從事,口齒如此伶俐,一番話滴水不漏,不僅把責(zé)任推給了“流言”和“恐慌”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還把他并州軍的“異?!迸e動包裝成了“忠勇可嘉”、“顧全大局”?這彎轉(zhuǎn)得太快,讓他一時有點懵。他身后的幕僚們也露出了些許訝異的神色,重新打量起這個泥人般的武將。
丁原緊繃的身體微微松弛了一絲,看向張楊的眼神充滿了意外和一絲感激。張遼按在劍柄上的手,也悄然松開了幾分。
何進瞇起他那雙銅鈴大眼,重新審視著張楊,虬髯微微抖動,似乎在琢磨張楊話語里的分量。廳內(nèi)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xù)了幾息。終于,何進那緊鎖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一絲,雖然臉色依舊陰沉,但那股擇人而噬的戾氣明顯消退了不少。他重重哼了一聲,算是勉強接受了張楊的解釋,不再盯著丁原窮追猛打,但顯然也沒打算就這么放過并州軍。
“哼!巧舌如簧!” 何進的聲音依舊粗糲,但語氣緩和了些,“就算昨夜事出有因,你并州軍未徹底潰散,算你等約束尚可。但丁建陽!” 他又看向丁原,“你部遠(yuǎn)道而來,兵疲將乏,昨夜又遭此混亂,損折不小。如今京畿局勢紛亂,強敵環(huán)伺(他意指董卓),你部這數(shù)千殘兵,駐扎城外,于大局何益?徒耗糧秣,更易再生事端!”
丁原心中一沉,這是要剝奪他的兵權(quán)?還是把他打發(fā)走?
何進沒給丁原思考的時間,目光又落回張楊身上,帶著一種上位者臨時起意的隨意和不容置疑:“張楊!本將軍看你口齒清晰,臨危尚知約束部眾,倒也算個人才。你既是并州武猛從事,熟悉并州風(fēng)物人情。眼下朝廷用人之際,本將軍給你一個機會!”
張楊心頭一跳,屏住呼吸。
何進大手一揮,如同在安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著你即刻卸去軍中雜務(wù),持本將軍手令,速返并州!為朝廷,也為本將軍,招募精壯敢戰(zhàn)之士!多多益善!糧秣器械,可便宜行事,就近籌措!給你…嗯,兩個月時間!務(wù)必募得精兵,星夜馳援洛陽!拱衛(wèi)京畿,肅清奸佞!此乃重任,亦是爾等報效朝廷、洗刷嫌疑之時!你可敢領(lǐng)命?!”
募兵!回并州募兵!
張楊的心臟猛地狂跳起來,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狂喜瞬間沖散了所有的疲憊和緊張!機會!天大的機會!脫離洛陽這個即將爆炸的火藥桶,回到自己熟悉的并州,手握募兵大權(quán),名正言順地發(fā)展勢力!這簡直是瞌睡送枕頭!他腦子里瞬間閃過“KPI”、“五險一金”、“屯田分地”、“古代招聘會”等一系列關(guān)鍵詞,差點沒繃住臉上的表情。
但他立刻壓下心頭的激動,臉上浮現(xiàn)出恰到好處的激動、忠誠和一絲為上司分憂的決絕。他再次重重抱拳,聲音斬釘截鐵,充滿了“士為知己者死”的激昂:
“末將張楊,蒙大將軍信重,授此重任,敢不效死!并州民風(fēng)彪悍,多慷慨悲歌之士!末將必竭盡駑鈍,不負(fù)大將軍所托!定當(dāng)招募敢戰(zhàn)銳卒,早日回援洛陽,為大將軍分憂,為陛下掃清寰宇!若不能成事,末將提頭來見!”
這番表態(tài),既捧了何進(“信重”),又強調(diào)了并州兵的素質(zhì)(“彪悍”、“慷慨”),更表達(dá)了“為大將軍分憂”的核心立場(把募兵和何進的利益綁定),最后還立下了“軍令狀”(提頭來見),簡直是把職場表忠心的精髓發(fā)揮到了古代!
何進聽著這擲地有聲、充滿干勁的保證,看著他臉上那毫不作偽的激動和忠誠,緊鎖的眉頭徹底舒展開了,甚至那黝黑的臉上都難得地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神色。他就喜歡這種態(tài)度!比起丁原那死氣沉沉、呂布那桀驁不馴、其他諸侯那陽奉陰違,眼前這個小將多順眼!說話又好聽,態(tài)度又恭順,還主動立軍令狀!多好的刀子!
“好!很好!” 何進的聲音洪亮起來,帶著一絲贊賞,“本將軍就欣賞你這股子銳氣!比…” 他目光下意識地掃過丁原,還有丁原身后那位置(呂布昨夜不知在何處,并未隨丁原來此),把后半句“比某些人強多了”咽了回去,改口道,“…比那些畏首畏尾的強!速去準(zhǔn)備!所需印信文書,稍后自有人給你!丁建陽!”
丁原連忙躬身:“末將在?!?/p>
“張楊所部,暫歸你收攏安置。他此行所需人手、馬匹,你酌情調(diào)配!不得有誤!” 何進揮了揮手,語氣帶著打發(fā)意味。這命令,等于變相確認(rèn)了丁原對殘存并州軍的指揮權(quán),但也將張楊剝離了出去。
“末將遵命。” 丁原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他低著頭,垂下的眼瞼掩蓋了深處翻涌的復(fù)雜情緒——對何進輕慢的憤怒,對自身處境的憂慮,以及對張楊這份突如其來的“簡在帝心”的忌憚與一絲難以言喻的失落。
“去吧!” 何進顯然不想再多談,昨夜和今晨的混亂讓他心力交瘁,此刻只想清凈一下。他揮退了眾人。
退出偏廳,穿過那依舊奢華卻冰冷壓抑的回廊。丁原走在前面,步伐沉重。張遼緊隨其后,臉色依舊難看,幾次想開口,卻都被丁原抬手制止了。
走到一處無人廊角,丁原停下腳步,緩緩轉(zhuǎn)過身。初升的陽光透過廊柱的間隙,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顯得疲憊而蒼老。他看著張楊,那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皮囊,直抵內(nèi)心最深處。
“稚叔,” 丁原的聲音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都帶著千斤重?fù)?dān),“何遂高(何進字)其人…剛愎寡謀,輕信易疑。今日他許你重任,他日亦可因一言而棄如敝履。并州…乃吾等根基,亦是吾等退路。募兵之事,關(guān)乎重大…”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只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和一句意味深長的囑托,“…你好自為之!莫要辜負(fù)了并州父老…也莫要辜負(fù)了老夫的…期許!”
這“期許”二字,重若千鈞。有托付,有警告,更有一絲深藏的不安。
張楊心頭凜然,深深一揖:“使君教誨,末將銘記于心!定當(dāng)謹(jǐn)慎行事,不負(fù)使君,不負(fù)并州!”
丁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轉(zhuǎn)身帶著張遼,步履蹣跚地向府外走去,那背影在晨曦中顯得格外孤寂和蕭索。
張楊站在原地,目送著那承載著并州軍昔日榮光與如今困境的背影消失。他低頭看著手中那份已經(jīng)干涸的泥點斑駁的帛書,又摸了摸懷中那枚冰冷堅硬、即將賦予他巨大權(quán)力的大將軍府符節(jié)印信。
‘期許?’ 張楊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眼神卻銳利如鷹,望向洛陽城巍峨宮闕之外,那北方廣袤的天地?!项I(lǐng)導(dǎo),你的時代結(jié)束了。并州的未來,該由新的KPI來書寫了!’
他大步流星地向府外走去,泥濘的靴子踩在光潔的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路過一處敞軒時,眼角的余光瞥見遠(yuǎn)處另一條回廊上,兩個身影正低聲交談。一人身量不高,氣度沉凝,眼神銳利如鷹隼(曹操?);另一人身材高大,衣著華貴,姿態(tài)瀟灑中帶著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袁紹?)。兩人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目光短暫地交匯,帶著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
張楊目不斜視,徑直走過。
洛陽的風(fēng),帶著血腥和硝煙的味道,吹起了他染血的征袍。但他的心,已經(jīng)飛向了北方那片充滿機遇的邊陲之地——并州。一場席卷天下的風(fēng)暴正在醞釀,而他,即將擁有屬于自己的第一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