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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陽春盡,麥未黃。

郡署后院,日頭微曛。蘇硯站在馬車前,披著粗布氅衣,身側(cè)立著潘師與阿彤。

他即將南行——赴丹陽任賬司副主。

這是章澤三日前的正式調(diào)令,同時附上一封密函,一紙舊卷,言辭冷淡,卻意蘊深長。

“丹陽賬署,三年無主;郡糧歲折,疑有兵耗滲入。你若能解此局,便有刀可執(zhí)。”

“你非魏吏,未有籍貫,這番調(diào)職,未必是好事?!迸藥熈⒂谝粋?cè),面色如常。

蘇硯點頭:“我明白,丹陽非江陽。且此行看似升任,實則借我離郡?!?/p>

“李封在動章澤,怕是已經(jīng)布局?!?/p>

“那你還走?”阿彤抿著嘴唇,小臉皺巴巴的,眼圈泛紅。

“為何不留?”

蘇硯揉了揉她腦袋,輕聲道:“因為不走,就只能困在李封的影子里。”

“走了,才有局外之棋?!?/p>

“我若能在丹陽立住腳,再轉(zhuǎn)回江陽時,就不只是賬司了?!?/p>

潘師點頭:“你想得沒錯,但有一事我須提醒——丹陽兵署,由田氏掌握?!?/p>

“那不是一處空殼?!?/p>

“是虎口。”

蘇硯眼神未變,聲音反而冷靜:

“正因如此,才需我去。”

“刀鋒若不試血,就只是口飾。”

申時,馬車啟程。

郡署正門外,無人送行。蘇硯獨坐車中,身邊僅留隨行一人一仆——潘師與阿彤。

潘師為書令,受章澤令節(jié),可隨往丹陽臨署監(jiān)察;而阿彤,則被編為“內(nèi)堂小役”,名正言順。

馬車一路向南,越官道、過青石嶺,沿江而下,行至丹陽,需三日。

途中蘇硯未曾閑過,翻閱丹陽舊檔、糧折記錄、兵屯分布、以及章澤給他的那封“密卷”。

密卷中,只有寥寥一句話:

“丹陽三年,每歲糧差八千石,未曾入賬?!?/p>

“查兵?!?/p>

蘇硯低聲念著,目光沉凝。

抵達丹陽郡署,是第三日午時。

郡署門前陳舊,瓦上覆苔。與江陽肅正有度不同,丹陽顯然更“冷”。

迎接者僅一名主吏與一名書卒。

主吏姓阮,五短身材,笑容僵硬:“這位便是新來賬司蘇使?”

潘師未語,蘇硯點頭:“在下蘇硯,承章司之命來調(diào)任。”

阮主吏干笑幾聲:“蘇使遠道辛苦,不過郡上近日事務(wù)頗繁,田都尉未及設(shè)宴迎接,還望見諒。”

蘇硯心中冷笑,面上卻淡淡道:“田都尉公務(wù)繁重,理所應(yīng)當?!?/p>

阮主吏將他引入署內(nèi)安置,卻避而不談賬冊交接,只稱“舊賬須待田都尉允準,方可開審”。

潘師跟在一旁,冷眼看盡。

夜里,三人同宿于丹陽后署偏院。

阿彤去取水時,悄悄回來說:

“今日我在灶房邊,聽見兩個役卒嘀咕,說‘又來了個送命的’,還說‘這回怕不撐三日’?!?/p>

潘師面色一冷,低聲道:“田氏早有戒備,不待你查出真賬。”

蘇硯盯著手中糧折副本,緩緩一笑:

“若他們真想殺我,我倒安心了?!?/p>

“但他們現(xiàn)在,是想困我,不許我見賬?!?/p>

“說明……怕我看?!?/p>

“這就夠了?!?/p>

?

丹陽郡署,三更時分。

夜靜如墨,府衙后院惟余蟲聲與水響。蘇硯披衣未眠,在案前借燈細查賬目,手中一頁一頁翻動著送入的軍倉副賬副本。

這是他今午借潘師之手,以“勘查倉儲制度”為名,從后院糧房役手口中“借”來的一份副賬。

與官方賬冊不同,這些副本并不全,但卻是當年入庫、出庫、盤點時役卒實錄的手寫抄本。

雜亂,卻真實。

蘇硯翻至一頁,目光忽然頓?。?/p>

“上年二月,軍屯甲倉回折糧八百斛,報入未實,僅記作三百斛;余五百斛未列明項?!?/p>

他飛快翻找下一頁:

“去年六月,南屯兵回倉糧四百五十斛,以‘轉(zhuǎn)贈北營’名義批出,然北營倉冊并無此項。”

他心中一震,低聲道:

“果然?!?/p>

潘師倚窗而立,冷聲問:“有幾筆這種‘虛空轉(zhuǎn)移’?”

“光是去年,就七筆?!碧K硯抬頭,聲音壓著火,“三年累計超過八千斛,正與章澤所言相符?!?/p>

“這些糧,是誰吃了?”

潘師走近:“不是田氏,就只有——田氏之上那位?!?/p>

蘇硯冷笑:“江陽是政爭,丹陽是兵腐。看來我這番調(diào)職……是被卷進了另一個沼澤。”

次日申時,郡署內(nèi)廳,燈火通明。

田都尉未現(xiàn)身,但派來一名親近舊吏設(shè)宴迎新,名叫郭玨,乃丹陽署中老資歷書手,外稱“郭參”。

“蘇使,郡中久未得人,如今有章司薦調(diào),自是吉事?!?/p>

郭玨滿臉堆笑,舉杯相邀。

蘇硯笑而不語,僅抿一口,問:“郭參在丹陽數(shù)年,可曾查過倉賬?”

郭玨怔了一瞬,旋即搖頭:“小吏之職,豈敢干預(yù)兵倉?”

“可這三年,糧折逐年遞減,南營口糧卻從未縮過,你真不知?”

郭玨再度一愣,干笑掩飾:“蘇使真是細致……不過兵帳之事,還請交由都尉定奪,小吏不敢置喙。”

潘師于側(cè)開口:“你不知,可有人知;你不查,可有人查?!?/p>

“這酒里,若不是敬意,便是試探?!?/p>

郭玨微微一僵,眼神飄忽。

蘇硯緩緩放下酒杯,盯著他:

“你告訴田都尉——兵賬我終要查?!?/p>

“若他不愿被人查,就先別派你這種試毒的酒使來?!?/p>

“因為,這種局……不夠格?!?/p>

郭玨臉色一白,口中慌稱“誤會”,拱手急退。

晚間,潘師端來一壺溫湯,低聲問:

“你明知酒中可疑,為何還喝?”

“因為我要告訴他們,我知道。”

蘇硯目光沉沉:

“但我還不動,是因為——”

“我在等一封信?!?/p>

?

夜半,雨將至。

蘇硯伏案未睡,門外忽傳一聲輕響。

阿彤快步進來,手中捧著一個封口的黑油紙包,小臉緊張:“公子,有人從后門遞來此物,不言姓名,只說是‘江陽舊識’?!?/p>

蘇硯一怔,起身接過油紙包,小心拆封,內(nèi)里露出一封信函,封蠟極小,僅一抹金粉,隱約印有一枚斷紋圖章——

齊中左署密印。

他眉頭一沉。

展開信紙,字跡極細,書風圓潤——顯然非軍中常書,更像是出自內(nèi)府或書舍之手。

“三年糧折,始于江陽。”

“當年‘蓁倉舊案’,非一地之謀,而為齊魏共策之局。”

“丹陽糧出,乃齊北援軍前置口糧,魏軍默許。田氏雖食糧,卻非主謀?!?/p>

“閣下既入此局,慎查慎言。若欲自保,可往南市酒坊,尋‘烏棲客’,其人可通舊線?!?/p>

信末無署名,無落款,僅以“某”字結(jié)尾,似故意不留痕。

蘇硯握信沉思。

“竟扯回了江陽?”

他腦中一瞬間劃過章澤交代的那句:

“你若解得丹陽之局,便有刀可執(zhí)?!?/p>

可若這一切,早是“共策之局”,那章澤又是否知情?

而齊地舊線,為何此時暗中相告——是示警,還是試圖拉攏?

潘師推門而入,看見蘇硯神情復(fù)雜,低聲問道:

“出事了?”

蘇硯將信遞給他:“你看?!?/p>

潘師掃視一遍,眼中寒光一閃:“這不是救命,是封口?!?/p>

“若你繼續(xù)查,就等于翻舊案;若你不查,就是他們的人。”

蘇硯點頭:“所以……這才是局中真正的鉤?!?/p>

阿彤在門口輕聲道:“還有一事?!?/p>

“方才南院傳來喊聲,好像是……起火了!”

兩人對視,猛然起身。

丹陽府南倉,已是一片火海。

雨還未落,夜風卻急,火勢愈燒愈烈。

蘇硯與潘師奔至倉前,只見兩名軍役正在提水撲救,旁邊站著幾個小吏面色蒼白,倉門半塌,火光從中卷出。

一名役卒驚恐道:“是……是馮孚!馮孚自焚了!”

“他一人入倉,說是夜查糧冊,不知為何點起火來!”

“尸身……燒得看不清了!”

蘇硯目光銳利,立刻下令:“封鎖火場,勿讓人靠近!潘師,命人調(diào)水堵后門口風,我要進去!”

潘師攔住他:“不可!倉火之內(nèi),多是油麻麥布,一旦倒塌……”

蘇硯卻已提袖沖入火光之中!

倉內(nèi)濃煙嗆人,火舌翻卷。

蘇硯捂鼻低伏,飛速穿過外廊。他不是沖動,而是看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倉中有一排書柜,是他昨日特命未動的“賬折室”。

而此刻,那一處火勢反而最弱。

他沖至書柜邊,一掌拍開底層書格,赫然見到下方藏著一個密封木匣,已被火灼邊角,隱約可見魏制絹封。

他急忙將其抽出,藏入袖中,轉(zhuǎn)身欲走,卻聽“咔啦”一聲,頂梁斷裂,火星飛濺。

眼看火焰鋪面襲來,一道身影從外飛撲而入,將他一把扯出!

是潘師。

兩人跌落倉門外,身后火浪轟然吞噬了整個糧房。

蘇硯劇喘,緩緩翻出袖中木匣,輕輕拭去焦灰。

匣上有一字,以灰墨書寫,僅一筆:

“蘇”。


更新時間:2025-07-15 21:43: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