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以恒那雙被巨大荒謬沖擊得有些渙散的目光終于艱難地聚焦了一點，視線緩緩下落，落在我懷里那個被歪歪扭扭的灰色防雨布裹得像個巨型木乃伊的玩意兒上，又掃過我一身沾著泥水的睡褲、廉價涼鞋，最后定格在我臉上——大概是看我沒化妝的黑眼圈和毫無血色的嘴唇。
“……這……”他那兩片薄唇終于艱難地翕動了一下，發(fā)出一聲極其短促、類似抽氣的聲音，然后像是被什么噎住了，半晌，才從喉嚨深處擠出第二個詞，“……什么？”
沙啞，干澀，帶著一種被宇宙終極難題絆倒后的迷茫和無措。
“投影儀。”我喉嚨發(fā)緊，聲音像是從生銹的鐵管里擠出來的，難聽得要命。一股強烈的反胃感再次毫無預(yù)兆地頂了上來，我趕緊又狠狠咽了一下唾沫。
“我……昨晚……”這三個字一出口，我就知道完蛋了。解釋什么？我喝斷片了把它扛回家當(dāng)枕頭？對著它發(fā)出的藍(lán)光當(dāng)驗孕棒說明書？然后現(xiàn)在抱回來還給你？這他媽是正常人類該干的事嗎？！趙以恒的眼神已經(jīng)開始從震驚滑向“這員工腦部結(jié)構(gòu)是否需要深度CT掃描”的專業(yè)評估方向了。
巨大的羞恥感終于沖破臨界點。胃里積壓了一早上的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了！一股極其強烈的惡心感如同海嘯般洶涌而上，瞬間沖垮了意志的堤壩！
“嘔——”
什么都來不及說，也根本控制不??！我猛地彎腰干嘔起來，下意識地想用手捂住嘴，卻忘了自己懷里還抱著那個該死的投影儀！
重心失衡！腳步踉蹌！
那個沉重的黑色方盒子，裹著灰色濕漉漉的防雨罩，像一顆笨拙的小型炸彈，從我的臂彎里直直地朝趙以恒的方向滑了出去！
“??！”驚呼聲不知道是我還是身后趕來的助理發(fā)出的。
時間變得極其緩慢。
只見趙以恒瞳孔驟縮！就在投影儀即將和他的意大利手工皮鞋完成一場劇烈親密接觸的零點零一秒前——他修長的手臂以一個堪稱刁鉆而迅速的角度閃電般向前探出，五指精準(zhǔn)發(fā)力，像訓(xùn)練有素的守門員撲救點球，在最后關(guān)頭一把牢牢撈住了那個下墜的、濕漉漉的灰色包裹！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
咚。
沉重的設(shè)備穩(wěn)穩(wěn)落在他手中。
世界再次按下暫停鍵。
他保持著這個略顯古怪的接抱姿勢，身體還因為巨大的沖勁微微前傾了一瞬。昂貴的皮鞋擦著堅硬的地面發(fā)出輕微刺響。他抬起頭，重新看向我。這一次，那震驚的目光里摻雜了更多的東西：難以置信，匪夷所思，甚至夾雜著一點……后怕？也許是錯覺，他那萬年筆挺的襯衫領(lǐng)口，因為這突然的劇烈動作似乎……被扯得微微歪斜了一點點？一絲極其細(xì)微的狼狽痕跡爬上他向來無懈可擊的姿態(tài)，但很快又被強行壓下去的冷硬覆蓋。
“……”他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么，目光掃過我因為剛才劇烈干嘔和驚嚇而漲得通紅的臉，最后定在我小腹的位置，停留了短暫的一秒？還是我驚恐之下的幻覺？
他眉頭緊鎖，像是在閱讀世界上最復(fù)雜的加密文件，沉默地將懷里的投影儀遞給旁邊已經(jīng)嚇傻的小助理：“拿去會議室，連接調(diào)試，立刻！” 他的聲音依舊是命令式的，但少了幾分慣常的尖銳刻薄，甚至罕見地帶上了一絲…疲憊？
小助理如同接到圣旨，一溜煙地抱著那燙手山芋閃進了會議室。
門口的走廊，又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陽光穿過巨大落地窗，在地上切割出明暗交界線，空氣依舊沉默得讓人窒息。趙以恒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像兩道沉重的鉛塊。他似乎在極其艱難地消化著眼前這場超越人類理解范疇的鬧劇——一個醉酒的員工把他的投影儀當(dāng)孩子扛回家，然后抱著它穿著睡衣殺回公司，最后當(dāng)著他面差點吐出來并且差點砸了他的腳，順便還……？
“……林薇?！彼K于開口，聲音低沉得仿佛自帶低音炮回聲。
我的心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感覺下一秒就要從嘴里跳出來表演自由落體。完了，清算的時候到了。是當(dāng)場開除還是直接扭送精神病院？孩子怎么辦？工作沒了，這娃兒的奶粉錢上哪整去？一瞬間，悲催的未來像PPT一樣在我腦子里刷刷閃過。
“那個策劃案，”趙以恒停頓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捻了一下剛剛抓過那濕漉漉防雨罩的指尖，像是要確認(rèn)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并非幻覺，“最終版存在會議室電腦D盤備份里，已經(jīng)拷貝出來了?！彼穆曇羝戒佒睌ⅲ牪怀銮榫w，“你……”他的目光似乎再次掠過我小腹的位置，極其短暫地停駐了一瞬，眉頭鎖得更深，“……需要請假的話，下午去人事部報備流程。”他沒有再用那個帶刺的“病假”字眼。
說完這幾句話，他不再看我，也沒要求任何解釋（可能覺得任何解釋都是對人類理解能力的摧殘）。他徑直轉(zhuǎn)身，伸手推開了會議室厚重的大門。門內(nèi)的燈光、低低的討論聲，以及投影光幕的光影瞬間流淌出來，照亮了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又很快被他挺拔的背影隔絕在內(nèi)。
走廊里再次歸于寂靜。只有我粗重未平的喘息聲，和心臟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幾乎要掙脫束縛的聲音。門關(guān)上的那一瞬，我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絲力氣，雙腿一軟，整個人脫力般地倚靠在冰冷的墻壁上。
……這就……完了？
請假？流程？他竟然……沒開除我？
巨大的荒謬感退潮后，一種更深沉的茫然和疲憊涌了上來。肚子里的那位大概也被剛才這堪比好萊塢追車戲的驚魂晨跑徹底累著了，又或者是被趙以恒最后那若有所思的眼神短暫震懾，此刻安靜得異常。
下午三點。陽光斜斜地穿過百葉窗，在光潔的地板上切割出柔和的光柵?！巴昝啦邉潯辈杷g里彌漫著意式濃縮咖啡和廉價奶精的混合氣味。
“……然后啊！”李英俊的聲音像一只聒噪的麻雀，在茶水間狹小的空間里跳躍，“我就說這絕對是我老李家的種！那鼻子，那眉眼，簡直跟我從一個模子里摳出來的！薇薇你想啊，上周那杯奶茶！我可是特意點了熱的、半糖、加仙草凍！這就是緣分！天意！”他一甩早上因為打翻咖啡而顯得有些黏膩的額前卷毛，眼神無比真摯，甚至還努力想再湊近一點，試圖讓我看清他“優(yōu)秀基因”的模板。
旁邊的趙總監(jiān)助理小李端著一杯咖啡，臉上的表情像是嚼了十個檸檬又硬要裝出淡定的樣子，干巴巴地開口：“林姐……其實，昨晚上司他……在廁所外面，確實是、是扶著您的。趙總監(jiān)他一向……體恤下屬?！彼曇粼秸f越低，說到“體恤下屬”這四個字時自己都快要破音了，活像是第一次參與違心表演，眼神閃爍地避開我的視線，開始研究杯沿上那個小小的豁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