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茶館的木門被風(fēng)推得吱呀響時,我正蹲在門檻上擦銅壺。
壺嘴的銅綠擦了三遍還沒去凈,倒把指腹磨得發(fā)亮 —— 這是去年從舊貨攤淘來的,
原是宮里的物件,壺底刻著個 “九” 字,賣壺的老頭說這叫 “留音壺”,
倒茶時能聽見前塵舊事。我總覺得是胡扯,可每次往壺里注水,
總像聽見劉老漢往灶膛添柴的聲響,沙沙的,帶著火星子。“小寶哥,壺借我用用。
”張屠戶家的阿翠掀簾進(jìn)來,竹籃里的青菜還沾著露水。她今天換了件月白粗布衫,
袖口繡著朵小雛菊,是上次我隨口說 “青菜配白花好看”,她竟記在了心上。
我趕緊把銅壺遞過去,指尖蹭到她的手背,倆人都跟被燙著似的縮回手。
“我爹讓送的新腌的蘿卜干,說配你家的糙米茶正好。” 她把竹籃往柜臺上放,
眼睛瞟著墻角的藤椅 —— 那是柱子常坐的地方,昨天他來喝茶時,
把丐幫的令牌落這兒了,黑檀木的牌面上刻著 “護(hù)法” 二字,
比去年的 “長老” 令牌又多了道金邊。“柱子哥去北邊查案子了,說過幾日回。
”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銀鎖,鎖上的云紋被摩挲了十三年,早成了團(tuán)模糊的光。
阿翠的臉突然紅了,捏著籃繩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
這才想起上次柱子開玩笑說 “阿翠看小寶的眼神,能把醬肘子化成水”,
當(dāng)時我還罵他胡咧咧,此刻倒覺得耳根子發(fā)燙。街面上突然傳來馬蹄聲,得得的,
踩在青石板上像敲鼓。阿翠往窗外瞅了眼,突然拽著我往后院跑:“是京里來的官差!
我爹說看見他們拿著畫像問人,畫上人……”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像蚊子哼,
“畫上人脖子上有個銀鎖,跟你的一模一樣?!焙笤旱睦匣睒淙ツ臧l(fā)了新枝,
枝椏直伸到墻頭。我踩著石墩爬上樹,
扒著墻縫往外看 —— 三個穿錦袍的官差正勒馬站在茶館門口,為首的人手里捏著張紙,
風(fēng)吹起紙角,露出上面的朱砂印,是太子府的 “衛(wèi)率印”?!拔盒?,男,十八歲,
頸間銀鎖刻云紋,攜銅鈴一枚……” 官差的聲音裹著風(fēng)飄過來,
每個字都像石子砸在我心上。我趕緊摸向腰間 —— 那枚真銅鈴被我用紅繩系著,
藏在里衣夾層里,鈴舌上的 “九” 字貼著心口,暖烘烘的,像爹的手掌。
“他們要找的是銅鈴,不是你?!?阿翠在樹下仰著頭,
手里攥著把剪刀 —— 那是她剛從針線籃里抓的,剪刀尖還沾著線頭。
我突然想起去年在城隍廟,她也是這樣舉著剪刀沖出來,
對著三皇子的護(hù)衛(wèi)喊 “不許打我小寶哥”,當(dāng)時她辮子上的紅頭繩都嚇散了,
卻愣是把那些人逼退了三步。官差在門口站了半盞茶的功夫,阿翠突然從廚房端出盆熱水,
假裝潑向街面,水花濺在為首那人的靴底?!皩Σ蛔Σ蛔?!” 她捂著嘴笑,
聲音脆生生的,“這地太滑,前兒個王掌柜在這兒摔了跤,我娘讓多潑點(diǎn)水防滑。
”官差的眉頭皺了皺,卻沒再往里闖。我看著他們打馬走了,才順著樹干滑下來,
剛站穩(wěn)就被阿翠敲了下腦袋:“你那銅鈴到底藏著什么禍?zhǔn)??去年三皇子,今年太子府?/p>
再這樣下去,我爹可要把我鎖在家里了。”她這話是嗔怪,眼眶卻紅了。
我摸出懷里的桂花糕 —— 是早上娘蒸的,用的去年曬的桂花,甜香里帶著點(diǎn)焦糊味,
是娘總說的 “煙火氣”?!俺詨K糕?!?我往她手里塞,“等柱子哥回來,
讓他去跟張屠戶說,就說我魏小寶以后只偷他家的肉,絕不惹禍。”阿翠咬著糕笑起來,
嘴角沾著點(diǎn)糕屑。我剛要伸手替她擦掉,里屋突然傳來娘的咳嗽聲,
咳得像要把心肝都咳出來。我趕緊沖進(jìn)屋,看見娘正扶著桌沿喘氣,手里的針線掉在地上,
繡了一半的帕子上,云紋剛繡了個邊。“娘你別動。” 我扶她躺到床上,
往她背后墊了個棉枕 —— 這枕芯是阿翠娘做的,塞了曬干的枇杷葉,說能止咳。
娘抓著我的手,指腹在我手背上的老繭上蹭:“剛才的官差,是為銅鈴來的吧?
”我沒敢說實(shí)話。去年黑風(fēng)寨那場火,雖燒了大半仿鈴,可柱子說三皇子跑了,
帶走的仿鈴至少還有三枚。太子府這陣子查得緊,上個月連江南的鹽商都被抓了三個,
說是私藏銅鈴仿品?!熬褪莵韱栔痈绲南侣??!?我替娘蓋好被子,“他在江南查案子,
丐幫的事,跟咱們不相干?!蹦飬s嘆了口氣,從枕頭下摸出個布包。布是她陪嫁的杭綢,
邊角都磨破了,里面裹著半塊玉佩 —— 是爹留下的,上面刻著只展翅的鷹,
鷹爪下踩著朵云?!澳愕?dāng)年就是為這玉佩送的命?!?娘的聲音很輕,像落在水面的雪,
“他說這是‘鷹云令’,能調(diào)動京外的暗衛(wèi),可最后卻被人當(dāng)成通敵的證據(jù)?!蔽疫@才知道,
劉老漢說的 “你爹是九爺?shù)淖o(hù)衛(wèi)”,原是沒說全。那銀鎖上的云紋,玉佩上的鷹,
還有銅鈴上的 “九”,原是一串扣 —— 就像賭坊里的骨牌,單張看著是廢牌,
湊齊了才能定輸贏?!澳?,這玉佩我收著。” 我把布包塞進(jìn)懷里,貼著銅鈴的位置,
“以后誰要敢來搶,先問問我手里的茶壺?!蹦锉晃叶盒α?,咳嗽聲也輕了些。
我端著藥碗出去時,看見阿翠正蹲在灶臺前添柴,火光映著她的側(cè)臉,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手里捏著根柴火,半天沒往灶里放,我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
她在看灶臺上的帕子 —— 就是娘掉的那方,云紋旁邊被她補(bǔ)了朵小雛菊,
針腳歪歪扭扭的,卻比店里賣的繡品還好看?!斑@雛菊繡得比阿婆繡的還好。
” 我往灶里添了根柴,火星子躥起來,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只展翅的小雀。
阿翠把臉埋進(jìn)臂彎,肩膀卻在抖。我剛要說話,
突然聽見前門的銅鈴響了 —— 那是我掛在門楣上的風(fēng)鈴,
用的是去年黑風(fēng)寨撿的銅鈴碎片,有人推門就會響。這響法不對,太沉,
像是被什么重物撞了下。我抄起門后的扁擔(dān)沖出去,看見門檻上坐著個乞丐,
破碗里只有半塊發(fā)霉的窩頭,懷里卻抱著個油布包,油星把包布浸得發(fā)亮。他抬起頭時,
我才發(fā)現(xiàn)他少了只眼睛,空洞的眼眶里塞著團(tuán)布,另只眼睛卻亮得嚇人,
直勾勾地盯著我脖子上的銀鎖。“魏小寶?” 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
“柱子讓我來送樣?xùn)|西。”他解開油布包時,
我往后退了半步 —— 里面是只斷了鈴舌的銅鈴,鈴身上的云紋被砍了三道,
像是用刀硬生生劈的。這是柱子的銅鈴,去年他升長老時,九爺親賜的,
鈴舌上刻著他的名字,他總說 “這鈴比我命還金貴”?!爸痈缭趺戳??
” 阿翠不知什么時候站到我身后,手里還攥著那把剪刀。乞丐從懷里摸出張紙條,
上面的字是用血寫的:“仿鈴現(xiàn)于滄州,速來?!?字跡歪歪扭扭,
最后那個 “來” 字拖了道長長的血痕,像條沒斷氣的蛇。我捏著紙條的手直抖,
突然想起柱子臨走前說的話:“滄州有個舊部,當(dāng)年跟你爹一起待過,手里有本《銅鈴譜》,
記著所有仿鈴的樣子?!?他當(dāng)時正啃著醬肘子,油汁滴在衣襟上,“要是我兩個月沒回來,
你就拿著這譜子去找九爺,說‘鷹云歸巢’,他就懂了。”乞丐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他的指甲縫里全是泥,卻死死扣著我手背上的舊傷 —— 那是去年在黑風(fēng)寨被箭劃傷的,
疤痕像條小蛇?!爸颖粶嬷葜チ耍f他私藏銅鈴?!?他的聲音壓得更低,
“那知府是三皇子的人,明天午時就要問斬?!卑⒋渫蝗话鸭舻锻郎弦慌模骸拔胰ソ形业?,
他認(rèn)識滄州的鏢頭?!薄皠e去?!?我拉住她,看見乞丐的另只手正往懷里摸,
袖口露出半截狼頭刺青 —— 是三皇子的暗衛(wèi)記號。去年在渡口,
刀疤臉的手腕上就有個一模一樣的刺青。我突然往灶膛里扔了根柴,
火星子 “噗” 地濺起來。乞丐的眼神跟著晃了下,
我趁機(jī)抄起銅壺砸過去 —— 壺里的熱水剛燒開,正潑在他手背上。他痛得叫了聲,
懷里的匕首掉在地上,發(fā)出 “當(dāng)啷” 一聲,像極了當(dāng)年賭坊里那枚小銅鈴落地的響。
“娘!” 我沖里屋喊,同時拽著阿翠往后院跑。娘雖臥病,可年輕時跟爹學(xué)過幾招,
那根陪嫁的銀簪子,能當(dāng)匕首用。后院的墻不高,我踩著阿翠的肩膀翻出去時,
聽見院里傳來銀簪劃破皮肉的聲響,還有娘的喝聲:“敢在我魏家撒野,當(dāng)我亡夫是死的?
”阿翠在墻外托著我的腳,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鞋底傳過來。我剛站穩(wěn),
就看見她辮子上的紅頭繩松了,發(fā)梢沾著片槐樹葉?!澳阆然啬慵?,鎖好門。
” 我替她把紅頭繩系緊,“告訴張屠戶,就說我去滄州找柱子,三天就回。
”阿翠突然抱住我的胳膊,指節(jié)都攥白了:“我跟你去。我爹的鏢頭朋友在滄州,有我在,
他們不敢動你。”她的眼淚掉在我手背上,燙得像剛才潑出去的熱水。我想起去年在城隍廟,
她也是這樣抱著我的胳膊,說 “要死死一起”,當(dāng)時她手里還攥著半塊桂花糕,
甜香混著眼淚的咸味,成了我往后每次吃糕都能想起的味道。
(二)去滄州的馬車是王掌柜的,他兒子在滄州當(dāng)賬房,正好要送批茶葉去。
車轱轆上裹著棉布,走起來悄無聲息,王掌柜說這是 “夜行鏢車” 的法子,
當(dāng)年他跑鏢時,全靠這招躲過劫道的。阿翠縮在車角,懷里揣著個油紙包,
里面是她爹塞的醬牛肉,切得薄如蟬翼,還冒著熱氣?!拔业f這肉能頂餓,還能當(dāng)武器。
” 她往我手里塞了片,“要是遇著壞人,就往他們眼睛上扔。
”牛肉的醬香味混著茶葉的清香飄滿車廂,我突然想起柱子總說 “人間至味是煙火”,
當(dāng)年在賭坊外,他就是用塊醬肘子勾得我去摸黃老爺?shù)挠衽濉?/p>
那時總覺得肘子是世上最好的東西,現(xiàn)在才明白,最好的滋味,是有人把肉切成薄片,
裹在油紙里,怕你路上餓。車過黃河渡口時,月亮正掛在水面上,像塊掉在水里的銀鎖。
阿翠突然指著水面說:“你看那影子,像不像你脖子上的鎖?”我低頭看,
銀鎖的影子在水里晃啊晃,突然被漣漪打碎了 —— 是艘小船劃過來,
船頭站著個穿蓑衣的人,手里舉著盞燈籠,燈籠上的字被風(fēng)吹得忽明忽暗,
是個 “九” 字?!笆蔷艩?shù)娜恕!?我把阿翠往身后拉,摸出懷里的銅鈴。
去年太子府的人說,見了 “九” 字燈籠,搖三下銅鈴,對方就知道是自己人。
銅鈴響起來時,小船突然停了。蓑衣人從懷里摸出個哨子,吹了聲,像夜梟的叫。
我心里咯噔下 —— 這哨聲不對,去年九爺?shù)淖o(hù)衛(wèi)吹的是鴿哨,清越得很,
不是這種嘶啞的調(diào)。“是三皇子的人?!?阿翠突然拽我的袖子,
“我爹說三皇子的暗衛(wèi)都學(xué)夜梟叫,用來聯(lián)絡(luò)?!彼齽傉f完,就見岸邊竄出幾個黑影,
手里都舉著刀。王掌柜突然從車座下摸出把短刀,刀刃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小寶,
帶著阿翠從車后跳,我引開他們?!避嚭蟮哪景迨腔畹?,我抱著阿翠跳下去時,
聽見王掌柜喊 “往蘆葦蕩跑”,還有刀砍在車廂上的悶響。蘆葦稈刮著臉頰,像小刀子,
阿翠卻攥著我的手往前沖,辮子上的紅頭繩在風(fēng)里飄,像盞引路的小燈籠。
蘆葦蕩深處有片水洼,月光照在水面上,能看見水底的軟泥。我拉著阿翠蹲下來,
聽見黑影的腳步聲在周圍打轉(zhuǎn),還有人罵:“肯定藏在這兒,那丫頭的紅頭繩我看見了。
”阿翠突然把紅頭繩解下來,扔進(jìn)遠(yuǎn)處的蘆葦叢。“他們要找的是我。
” 她往臉上抹了把泥,把月白衫子也蹭臟了,“你往東邊跑,那里有個土地廟,
我表哥在那兒當(dāng)廟祝。”我剛要說話,就聽見黑影往這邊來了。阿翠突然推了我一把,
自己往相反方向跑,邊跑邊喊:“我在這兒!來抓我??!”她的聲音在蘆葦蕩里蕩開,
像顆石子投進(jìn)水里。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蘆葦深處,手里還攥著她剛?cè)o我的醬牛肉,
油香混著蘆葦?shù)男葰猓瑔艿梦冶亲影l(fā)酸。我往東邊跑了沒幾步,就聽見身后傳來阿翠的叫聲,
不是哭喊,是帶著笑的:“你們抓不著我!我爹是張屠戶,砍肉的刀比你們的快!”這丫頭,
到這時候還嘴硬。我摸出柱子送的匕首,刀鞘是牛角的,磨得發(fā)亮,
上面刻著個 “柱” 字。去年他送我時說:“這刀認(rèn)主,除了你,誰用都得傷著自己。
” 當(dāng)時我還笑他迷信,此刻握著刀柄,卻覺得手心發(fā)燙,像是有股勁順著胳膊往心里鉆。
土地廟的門沒鎖,廟祝正趴在香案上打盹,嘴角還淌著口水。我推醒他時,他嚇了跳,
看見我脖子上的銀鎖,突然跪下來:“是鷹云令的后人?我等您等了十三年了!
”他這反應(yīng)倒把我嚇了跳。廟祝從香案下摸出個木盒,打開一看,里面是本藍(lán)布封皮的冊子,
正是柱子說的《銅鈴譜》。首頁畫著枚銅鈴,云紋里藏著細(xì)小的 “九” 字,
旁邊寫著 “真鈴遇血現(xiàn)鷹紋”。“當(dāng)年你爹把這譜子交給我,說要是有天他出事,
就等個戴銀鎖的少年來取?!?廟祝的聲音發(fā)顫,指著譜子上的圖,“你看這云紋,
其實(shí)是‘鷹羽’,只有對著陽光才能看清?!蔽野炎V子對著月光,
果然看見云紋里藏著細(xì)小的鷹羽紋路,根根分明,像爹玉佩上那只鷹的翅膀。正看著,
突然聽見廟外傳來腳步聲,是阿翠的聲音,帶著哭腔:“小寶哥!你在里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