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標本館的塵柜深處,我觸到一封1958年的信,開頭是我的名字:“致林棲”。
那夜我夢見翅膀被雨水釘在書頁,溺斃于墨香。三日后暴雨困住回廊,
沾泥的手擎荷葉覆我發(fā)頂:“林棲,你總是不記得帶傘?!?去年初夏,我獨自去了南京。
倒沒什么特別宏大的理由,只是工作像一潭死水,沉悶得讓人窒息。某個加完班的深夜,
窗外霓虹刺眼,手機屏幕幽光里推送著南京鐘山植物園的圖片——深深淺淺的綠,
帶著露水的葉片脈絡(luò)清晰得如同某種古老的暗號。那一刻,逃離的沖動無比清晰。
我請了年假,背上簡單的行囊,一頭扎進了六月的南京??諝庹吵頋駸幔?/p>
蟬鳴聒噪得像是要把整個夏天都提前喊完。鐘山植物園里,巨大的樹冠篩下斑駁光影,
綠意濃得幾乎要流淌下來。植物園深處藏著一座小小的標本館,老舊的民國建筑,
灰磚墻上爬滿深綠的爬山虎,窗欞漆色斑駁。推開門,
一股混合著陳舊紙張、干燥植物和淡淡樟腦丸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
瞬間隔絕了外面的燥熱與喧囂。光線有些昏暗,只有高處幾扇蒙塵的窄窗透進幾束光柱,
無數(shù)微塵在里面無聲飛舞??諝鉀鲲`颼的,帶著一種凝固了時光的靜謐。
高大的木柜子一排排沉默矗立,像古老的衛(wèi)士,守護著那些被時間風(fēng)干的秘密。
我漫無目的地在幽深的過道里走著,指尖拂過冰涼光滑的柜門銅把手。
走到最里側(c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一個蒙著薄灰的磨砂玻璃瓶吸引了我。
它孤零零地立在一個老式橡木標本柜的頂層角落里,瓶身線條簡潔,瓶口用軟木塞封著。
瓶子里不是尋常的種子或花朵,而是孤零零一枝被精心壓制、風(fēng)干的海棠。
花瓣早已褪盡鮮艷,凝固成一種近乎透明的、帶著灰調(diào)的淺褐色,但形態(tài)依舊完整,
纖細的脈絡(luò)在薄如蟬翼的花瓣上清晰可見,如同凝固的嘆息。瓶底,
壓著一方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片。邊緣微微磨損泛黃,透出歲月摩挲的痕跡。
我心頭莫名一跳,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癢意催促著我。踮起腳,
小心翼翼地將那輕飄飄的瓶子取了下來。拔開軟木塞,一股更為濃郁的舊紙和干花氣息涌出。
指尖探入瓶口,捏住那紙片的一角,輕輕抽了出來。紙張很薄,帶著一種脆弱易碎的質(zhì)感。
我屏住呼吸,在微弱的光線下,將它一點點展開。一行墨色沉穩(wěn)、筋骨遒勁的鋼筆字,
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簾:“致林棲:”我的呼吸瞬間停滯了。指尖下的紙頁冰涼,
卻仿佛帶著細微的電流,順著我的手指一直麻到心尖上。林棲——這是我的名字。
一個不算常見的名字,此刻卻以如此詭異的方式,
出現(xiàn)在這瓶埋藏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干花之下,出現(xiàn)在這寂靜無人的標本館深處。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咚咚作響。我定了定神,強迫自己往下看。信不長,
字跡雖因歲月有些微洇染,卻依舊清晰有力:“見花如晤。”“昨日驟雨忽至,
狂風(fēng)幾欲摧折園中新植之鐘山海棠。此乃瀕危之種,吾心憂甚,冒雨搶護。雨勢滂沱,
泥水沒踝,狼狽不堪之際,幸得君援手,以蓑笠蔽我,同護花木。君發(fā)梢盡濕,
雨水順頰而下,然雙眸粲然,笑意清朗,竟令滿園風(fēng)雨失色?!薄帮L(fēng)雨稍歇,君悄然離去,
唯余此枝海棠于泥濘之中,吾視若珍寶,小心拾起。今晨將其細細壓制,盼能永存此刻芳華,
亦永記君之身影于風(fēng)雨之中。此花雖暫離枝頭,然其神韻風(fēng)骨,已深植吾心,永不凋零。
”“不知君居何處,亦不知何日能再會。若君得見此信與花,知吾心意,盼復(fù)。
若此瓶此花此信終不得見天日,亦無妨。世間相遇,或深或淺,皆是造化恩賜。得見君一面,
護花一程,于愿足矣?!甭淇钍恰瓣悩渎暋保掌谑恰耙痪盼灏四昶咴率蝗铡?。
一九五八年… 我捏著信紙的手指微微顫抖。那是一個多么遙遠而模糊的年代。
那個叫陳樹聲的年輕植物學(xué)者,在某個同樣濕熱的七月暴雨天,為了搶救一株瀕危的海棠,
狼狽不堪時,被一個同樣叫做“林棲”的姑娘遞上了遮雨的蓑笠。他拾起風(fēng)雨中跌落的花枝,
壓制珍藏,寫下了這封無處投遞的信,最終將它和那枝海棠一起,封存在了這個玻璃瓶里,
藏進了標本館最幽深的角落。六十六年。它在這里安靜地躺了六十六年。直到今天,
被另一個叫做林棲的人,鬼使神差地發(fā)現(xiàn)。一股難以言喻的宿命感,
如同標本館里無聲流動的冷空氣,悄然裹緊了我。
我凝視著瓶中那枝歷經(jīng)半個多世紀風(fēng)霜、早已失去水分卻依舊輪廓宛然的海棠,
又低頭看著信紙上“林棲”二字,指尖描摹過那溫潤的墨痕,
仿佛能感受到寫信人落筆時那份鄭重與悸動。那個也叫林棲的姑娘,她最終看到這封信了嗎?
她和那個在暴雨中護花的陳樹聲,后來還有故事嗎?無人回答。只有標本館里恒久的寂靜,
以及玻璃瓶身傳遞來的冰涼觸感。2那晚回到下榻的旅舍,
南京城被一場毫無預(yù)兆的夜雨籠罩。雨水敲打著老式的木格窗欞,發(fā)出單調(diào)而綿密的聲響,
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青苔和泥土氣息。
白日里標本館的冷寂、玻璃瓶的微光、信紙上“林棲”二字帶來的奇異震顫,
混合著窗外無邊的雨聲,在黑暗中發(fā)酵、膨脹。意識漸漸模糊沉墜。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光線幽暗的標本館,但這一次,我并非站在過道里。
視角變得極其怪異而低矮,仿佛緊貼著冰冷光滑的地面滑行。不,不是滑行……是飛?
一種沉重而滯澀的“飛”。我能“感覺”到背上負著什么,薄薄的,帶著清晰的紋路,
像兩片巨大的、被水浸透的薄紙。每一次試圖扇動,都牽扯著難以言喻的酸楚和無力。
視線所及,是無限放大的、蒙著厚厚灰塵的深棕色木地板紋理,
還有巨大如參天古樹般的標本柜腳。我成了一只誤入此地的蝴蝶?
或者……是某一只被遺忘在書頁深處的標本?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
我拼命地、徒勞地振動著那對沉重濡濕的翅膀,
只想逃離這無邊無際、排列如迷宮般的巨大柜體叢林。翅膀每一次艱難地撲扇,
都帶起細微的、幾乎聽不見的“噗噗”聲,仿佛水滴落在朽木上。
翅膀的邊緣沉重地刮擦過冰冷的柜腳,留下濕漉漉的、幾乎看不見的痕跡。飛不動,
根本飛不動。這狹小的、充滿壓迫感的空間,只有無窮無盡的木柜、灰塵,
和令人窒息的寂靜。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淹沒上來。
就在意識即將被這無邊的幽暗徹底吞噬的剎那,頭頂極高極高的地方,
那片被標本柜頂遮蔽的、遙不可及的“天空”方向,
忽然傳來一聲輕微的、卻清晰得如同在耳畔的聲響?!班??!币坏伪涞乃?,
毫無預(yù)兆地、精準地砸落在我左邊那沉重濡濕的翅膀上。那股冰冷和沖擊力如此真實,
瞬間穿透了夢境那層虛幻的薄膜。我猛地一顫,整個人從床上驚坐而起!窗外雨聲依舊淅瀝,
房間里一片漆黑。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睡衣的后背一片冰涼的濡濕,
不知是冷汗,還是夢中那滴砸在翅膀上的雨水。我大口喘著氣,
指尖無意識地撫上左邊肩胛骨的位置——那里,
仿佛還殘留著被冰冷水滴擊中的、細微卻尖銳的痛感。
標本館、信、海棠、1958年……還有這詭異得讓人心頭發(fā)涼的夢。這一切,
難道僅僅是因為我看到了那封信?還是那個與我同名同姓、消散在歷史塵埃里的“林棲”,
真的透過六十六年的時光,向我傳遞了什么?3接下來的三天,南京像個巨大的蒸籠,
悶熱得一絲風(fēng)也沒有。白晃晃的太陽炙烤著青石板路,空氣粘稠得仿佛凝固的膠質(zhì)。
我按照原定計劃,幾乎走遍了鐘山植物園的每一個角落,試圖用腳步丈量這片土地,
也試圖用現(xiàn)實的喧囂驅(qū)散心底那點因一封舊信和一個怪夢而滋生的、揮之不去的陰翳。然而,
那枝風(fēng)干的海棠和信紙上溫潤的墨跡,如同刻在了視網(wǎng)膜上,總在不經(jīng)意間浮現(xiàn)。
尤其是夢里那滴砸在翅膀上的冰水,那真實的痛感和墜落的絕望,總在夜深人靜時悄然回訪,
帶來一陣莫名的寒意。第三天下午,天空終于繃不住了。
原本堆積在天邊的、棉花糖似的云團,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變暗、沉墜,
翻滾著吞噬了最后一片湛藍。悶雷在厚重的云層深處滾動,如同巨獸壓抑的喘息。
空氣里的濕度飆升,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溫?zé)岬臐衩藁ā?/p>
我剛走到植物園深處一片僻靜的回廊附近,醞釀了一下午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那不是雨,
簡直是天河決了口子。豆大的雨點裹挾著千軍萬馬的氣勢,
狠狠砸在回廊古老的黛瓦上、砸在廊外的芭蕉葉上、砸在青石板鋪就的小徑上,
瞬間激起一片迷蒙的水霧和震耳欲聾的嘩然巨響??耧L(fēng)卷著雨絲,蠻橫地掃進回廊,
打濕了我的手臂和裙擺,帶來一陣沁骨的涼意。回廊里空無一人,
只有我和這仿佛要淹沒一切的狂暴雨幕。我下意識地往里縮了縮,背靠著冰涼潮濕的木柱,
望著廊外混沌一片的天地,心頭那點因炎熱而生的躁郁被雨水澆滅,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隔絕在世界之外的、帶著點荒誕的茫然。就在這時,廊外雨幕深處,
一個身影闖了進來。他跑得很急,顯然也是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逼進來的。
白襯衫的肩頭和后背洇開大片深色的水漬,額前碎發(fā)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還在往下滴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