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木香鉆進鼻孔時,李秀英正把電動車往槐樹上撞。車把磕出的悶響里,
西廂房傳來大哥的聲音:"就選柏木的,多三百塊買個心安。"她摔下車,
布包從懷里滾出來,零錢撒了一地。三張帶折痕的百元鈔沾著泥,像剛從地里刨出來的。
"心安?"她踹開院門,聲音劈了叉,"俺爹還沒死呢!"三個弟弟猛地回頭,
煙蒂從指尖掉在孝布上。二弟李建軍往地上啐了口帶血的唾沫:"姐,
醫(yī)生說爹這是回光返照,空調買了也是擺設。"東屋的喘氣聲突然變了調,
像被捏住脖子的風箱。李秀英撲過去掀門簾,看見爹的手在半空抓撓,
藍布褂子后背濕得能擰出水,炕席被汗泡得發(fā)漲,洇出個深色的人形。"爹要涼的!
"她抓起地上的五十塊往大哥臉上甩,鈔票擦過他鼻尖,落在柏木壽材的邊角上,
"你們分不清活人死人?"大哥李建國的臉騰地紅了,抬腳就往壽材上踹,
"砰"的一聲震落了材頭上的紅布。"誰分不清?"他的拳頭捏得發(fā)白,
"當年娘死在太平間,你才八歲,守靈三天中暑的是誰?是我!"爹的喉結猛地滾了滾,
發(fā)出"嗬"的一聲。李秀英突然看清,他枕頭底下露出半截紅布,
邊角繡著的并蒂蓮被汗泡得發(fā)暗——那是娘當年的嫁妝,爹揣了三十年。"我去縣城。
"她撿起地上的錢,指尖把鈔票攥出濕痕,"這空調,買定了。"電動車沖出院子時,
她聽見三弟在背后喊:"姐,你瘋了!"風灌進耳朵,混著東屋突然變急的喘氣聲,
像誰在哭。一、壽材的柏木香里,爹的呼吸越來越淺李秀英趕到家時,
院墻上的牽牛花正被曬得蔫頭耷腦,花瓣卷成了小喇叭。西廂房的門敞著,
柏木的清香混著汗味飄出來,三個弟弟蹲在門檻上,指間的煙卷燒得只剩煙蒂,
灰落在膝頭那塊沒縫好的孝布上——是二弟媳婦連夜用白粗布裁的,
布角還沾著沒洗干凈的玉米須子,看著像誰沒擦凈的眼淚。"姐,你可來了。
"二弟李建軍抬頭,眼角的紅血絲比孝布還扎眼,他往地上啐了口痰,"剛跟大哥商量,
爹的壽材選柏木還是松木?張木匠說柏木耐腐,能擱幾十年,就是貴三百塊。
"李秀英沒接話,徑直往堂屋走。剛到門口,就聽見爹的喘氣聲,像臺漏風的風箱,
呼哧呼哧拽著空氣,每一下都像是從喉嚨里扯出根生銹的鐵絲。爹躺在東間的土炕上,
藍布褂子被汗洇成了深一塊淺一塊的地圖,脊梁骨硌得炕席凹下去一道溝,
眼窩陷得能盛住半瓢水。"爹。"她蹲在炕邊,摸了摸爹的額頭,燙得像曬了半天的石板。
爹的眼皮顫了顫,沒睜開,喉結動了動,擠出個"渴"字。李秀英剛要去舀水,
大哥李建國從外面進來,手里攥著張折疊的紙,"縣城張醫(yī)生開的方子,
說這是回光返照前的虛火,燒完就沒了。我跟建軍、立業(yè)商量了,別折騰了,
該準備的都準備上。""準備啥?"李秀英的聲音拔尖了,像被踩住的貓,"爹還喘著氣呢!
""姐,你不懂。"三弟李立業(yè)蹲在門口,手指摳著墻縫里的泥,
指甲縫里還留著城里工地的水泥漬,"醫(yī)生說了,這時候裝空調,不是白花冤枉錢?
爹要是真走了,空調賣給誰?"李秀英轉頭看炕上的爹,他的手在半空抓了抓,
像是想抓住什么,最后無力地落回炕席上,指甲縫里還嵌著去年秋收時沾的麥糠。
窗外的日頭正毒,蟬鳴密得像撒了把豆子,砸在屋檐上噼啪響。她突然想起小時候,
也是這樣熱的天,她得了水痘,爹背著她去鄰村看醫(yī)生,走幾步就把她往上顛顛,
說"丫頭別怕,爹有力氣"。那時爹的后背寬厚得像門板,汗味里混著麥秸稈的清香。
"我去縣城。"她站起身,往院里走。電動車就停在槐樹下,車座被曬得滾燙,
她摸出布包里的零錢,數(shù)了數(shù),三張一百的是幫王嬸做棉褲的工錢,
兩張五十的是張奶奶訂的六雙虎頭鞋,還有一把皺巴巴的塊票,
是她這半個月在村口小賣部幫人縫補衣裳攢的。"姐!"大哥在背后喊,"你要干啥?
"李秀英沒回頭,跨上電動車,車把一擰,車輪碾過院角的石子堆,濺起的碎石子打在墻上,
像誰在嘆氣。她沒看見,西廂房的門后,爹的眼睛悄悄睜開了條縫,望著她的背影,
渾濁的眼珠里滾出顆淚,砸在炕席上,洇出個小小的濕痕。二、舊貨市場的壓縮機,
藏著比兒子心跳更燙的秘密縣城舊貨市場在國道邊上,鐵皮棚子被曬得發(fā)燙,
空氣里飄著機油和霉味。李秀英把電動車停在歪脖子柳樹下,車筐里的蛇皮袋晃了晃,
露出半塊早上沒吃完的干饃,是用去年的陳面做的,硬得硌牙。她挨個兒攤看過去,
空調外機大多銹得掉漆,有的連扇葉都歪了。"妹子,買空調?
"一個穿藍布褂的老板叼著煙走過來,指了指角落里一臺格力外機,"這臺去年收的,
原主是教師家屬院的,搬家嫌麻煩,制冷沒問題,就是噪音大點,跟拖拉機似的。
"李秀英蹲下去,手指敲了敲外機殼,鐵皮薄得能聽見回聲。"多少錢?""七百,不還價。
"老板吐了個煙圈,煙圈在陽光下散成霧,"你看這銅管,沒氧化,裝上就能用。
"她摸了摸布包里的錢,指尖在那張五十的票子上蹭了蹭,票子邊角卷著,是張奶奶給的,
上面還沾著點灶灰。"五百。"她抬頭,眼睛盯著老板,"我就這些錢,是給俺爹治病的,
他快不行了,就想吹口涼風。"老板的煙在嘴角頓了頓,打量著她:褲腳沾著泥,
是早上給玉米地澆水時濺的;胳膊上曬出黑白兩道印,
像套了個半截的袖套;鬢角的碎發(fā)被汗粘在臉上,露出的額頭滲著細密的汗珠。"五百五,
我?guī)湍阏覀€車送回去,管安裝。""五百。"李秀英的聲音有點抖,"我再去借借,
說不定能湊夠油錢。"她從布包里掏出錢,一張張鋪平在膝蓋上,塊票上還沾著線頭,
"你看,就這些,多一分都沒了。"老板盯著錢看了半天,突然把煙摁在鞋底:"行,
算我積德。但安裝得你自己找人,我這伙計都出去送貨了。"他轉身去開票時,
李秀英沒看見,他悄悄從抽屜里摸出個舊遙控器,塞進了空調外機的包裝盒。
裝空調的三輪車是她在市場門口找的,一個瘸腿的老師傅,左腿比右腿短了半截,
蹬車時身子歪得像棵被風吹斜的樹。聽說她是給爹買的,老師傅擺擺手說"不要錢,
我也是當?shù)?。路上,老師傅問:"你弟弟們呢?這么熱的天,該他們來跑腿。
"李秀英望著窗外掠過的玉米地,綠油油的葉子被曬得打卷,像她小時候挨打的時候,
爹擰起的眉頭。"他們忙。"她低聲說,聲音輕得像風。其實她知道,大哥在城里開貨車,
昨天剛結了趟運費;二弟在電子廠當組長,上個月剛買了輛摩托車;三弟在菜市場賣水果,
每天的收入比她半個月的工錢還多。車到村口時,日頭已經偏西,
掛在槐樹上的廣播喇叭正播放天氣預報,說明天溫度還要升兩度。
幾個嬸子坐在大槐樹下納涼,看見三輪車拉著空調,都站起來往這邊瞅。"秀英,這是干啥?
"王嬸湊過來,手里的鞋底還穿著線,"你爹那情況,還裝這個?""天熱,讓俺爹舒坦點。
"李秀英跳下車,剛要掏錢給老師傅,對方已經蹬著車走了,說"回頭路過再喝口水"。
她知道,這是農村人的客氣,他不會真的回來要水喝。她轉身往家走,剛進院門,
就看見三個弟弟還蹲在槐樹下,地上的煙蒂堆得像座小墳。"姐,你還真買了?
"大哥站起來,眉頭擰成個疙瘩,"這錢花得不值!""值不值,俺爹說了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