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云山的蒼翠在身后漸漸模糊,最終被崎嶇山路和彌漫的霧氣吞沒。
沈硯背著一個小小的行囊,里面裝著僅有的干糧和幾枚被汗水浸濕的銅錢,踏入了山下名為“清河”的鎮(zhèn)子。
這里的熱鬧喧囂與山中的寂靜恍如隔世。叫賣聲、車馬聲、孩童的嬉鬧聲混雜著各種氣味撲面而來,讓久居山林的沈硯感到一陣眩暈和格格不入。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陌生與不適,眼神重新變得堅定而急切。他的目標(biāo)只有一個:找到能救阿靈的神醫(yī)。
沈硯首先尋訪了鎮(zhèn)上最有名的“濟(jì)世堂”老郎中。老郎中須發(fā)皆白,頗有幾分仙風(fēng)道骨的模樣。沈硯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將白靈的癥狀(隱去了山靈身份,只說是罕見的虛弱之癥,伴有咯血)詳細(xì)描述,言辭懇切,姿態(tài)放得極低。
老郎中捻著胡須,聽完后卻皺緊了眉頭:“咯血?脈象如何?面色如何?舌苔如何?” 沈硯一愣,他哪里懂得這些?他只能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白靈的虛弱和痛苦。
“哼。”
老郎中見他語焉不詳,又拿不出診金(沈硯那點銅錢連掛號都不夠),臉上便顯出幾分不耐。
“連病者都帶不來,癥狀也說不清,莫非是消遣老夫?什么‘靈氣岔了’的胡話,老夫行醫(yī)數(shù)十載聞所未聞!年輕人,莫要聽信些怪力亂神之說,耽誤了正經(jīng)醫(yī)治!下一個!”
沈硯被毫不客氣地請了出來。他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陽光刺眼,耳邊還回蕩著老郎中輕蔑的“怪力亂神”幾個字。一種巨大的屈辱感涌上心頭,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為了阿靈,這點屈辱算什么?他咬咬牙,走向下一家醫(yī)館。
接下來的日子,成了沈硯尊嚴(yán)被反復(fù)踐踏的噩夢。
他踏遍了清河鎮(zhèn)大大小小的醫(yī)館、藥鋪。有的見他衣著寒酸,連門都不讓進(jìn)。
;有的敷衍了事,開些無關(guān)痛癢的補(bǔ)藥,索要高價。
;更有甚者,將他當(dāng)成肥羊,介紹他去所謂的“專治疑難雜癥”的“神醫(yī)”那里,結(jié)果往往是騙子設(shè)下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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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他幾乎耗盡了所有銅錢,跟著一個油嘴滑舌的掮客,在鎮(zhèn)子最偏僻骯臟的角落,見到了一個滿口黃牙、眼神閃爍的“神醫(yī)”。
“神醫(yī)”神神秘秘地拿出一包腥臭的粉末,聲稱是“千年龍骨粉”,能肉白骨活死人,開價十兩紋銀。沈硯掏空行囊,連母親留給他的唯一一枚銀簪都抵了出去,換來那包不知名的粉末。
回到簡陋的客棧,他顫抖著打開,一股刺鼻的霉味沖得他直咳嗽。他用舌尖嘗了一點,又苦又澀,還帶著土腥味。巨大的欺騙感和絕望瞬間將他擊垮,他癱坐在地上,看著那包所謂的“神藥”,像個孩子般無聲地痛哭起來。
錢很快花光了。他典當(dāng)了身上那件半舊的青衫,換了幾十個銅板,啃著最硬的干糧,露宿在破廟的屋檐下。
昔日那個雖窮困卻自有一身傲骨的書生,如今蓬頭垢面,形容枯槁。清澈的眼眸被焦慮、疲憊和一次次失望磨礪得渾濁而布滿血絲。
他看著街邊乞丐碗里的殘羹冷炙,胃里翻江倒海,卻不是因為饑餓,而是因為想到山中那個清冷如月、不染塵埃的人,正獨自承受著病痛的折磨,而自己卻如此無能!
他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偏執(zhí)。
他開始不再局限于正規(guī)醫(yī)館,目光投向那些隱藏在陰暗角落、貼著泛黃符咒的“秘術(shù)”、“巫醫(yī)”攤子。
他對“怪力亂神”的態(tài)度,在絕望的催化下,發(fā)生了微妙而危險的轉(zhuǎn)變。從最初的排斥懷疑,到將信將疑,再到如今如同溺水者,瘋狂地想要抓住任何一根看似能救命的稻草,哪怕那稻草帶著腐朽的氣息。
就在他幾乎要被絕望徹底吞噬的時候,一個消息如同鬼魅般鉆入他的耳中。
那是在一個充斥著劣質(zhì)酒氣和汗臭的小茶館角落。幾個閑漢正唾沫橫飛地談?wù)撝?zhèn)上的奇聞異事。
“…要說真神,還得是‘西山坳’那位!” 一個豁牙漢子壓低聲音,帶著敬畏,“知道前街李寡婦家的傻兒子不?高燒七天,人都說沒救了,抬到‘婆婆’那兒,一碗符水下去,嘿!第二天就活蹦亂跳了!”
“可不是嘛!” 另一個瘦子接口,“聽說她老人家通鬼神,曉陰陽,專治那些藥石無靈的‘邪病’!就是…就是請她出手的代價,嘖嘖…” 瘦子搖搖頭,露出諱莫如深的表情。
“代價?什么代價?” 沈硯如同被雷擊中,猛地從陰影里竄出來,一把抓住瘦子的胳膊,枯瘦的手指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眼神亮得嚇人,“快說!那位婆婆在哪里?西山坳怎么走?!”
豁牙和瘦子被他狀若瘋魔的樣子嚇了一跳。瘦子甩開他的手,沒好氣地說:“急什么!西山坳離這兒二十里,亂葬崗邊上!那地方邪性得很!至于代價…”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沈硯襤褸的衣衫,嗤笑一聲,“看你這樣兒,怕是付不起!聽人說,婆婆要的,往往是求醫(yī)者最珍貴的東西…命?運?心?誰知道呢!反正不是錢!”
最珍貴的東西?
沈硯的心猛地一縮,隨即又涌起一股滾燙的、近乎毀滅的決絕。
只要能救阿靈,他的命、他的心、他的一切,都可以拿去!
“多謝!” 他啞聲道,丟下最后兩個銅板,轉(zhuǎn)身沖出茶館,朝著瘦子指點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扭曲而孤獨,仿佛一個奔向地獄的殉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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