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她們正小聲議論著電視劇里某個負心漢，電腦屏幕的光影在她們臉上跳動。樓下突然傳來沉重的開門聲和熟悉的、帶著醉意的談笑聲。
強叔和陳生回來了。
客廳的喧囂只持續(xù)了不到一分鐘。沉重的腳步聲就踏上了樓梯，目標明確地朝她們這個小房間逼近。
門被粗魯?shù)赝崎_，強叔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他臉上泛著酒后的紅光，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房間，精準地鎖定了沙發(fā)上的莉莉。
“你，”他朝莉莉勾了勾手指，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醉意，“過來?！?/p>
莉莉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里掠過一絲極快的、幾乎無法捕捉的恐懼，但她的動作卻像被設(shè)定好程序的木偶，順從地、無聲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低著頭，走向門口。
陳生站在強叔身后陰影里，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
門被砰地一聲帶上，隔絕了莉莉的身影和外面漸遠的腳步聲。
房間里只剩下電腦風(fēng)扇的嗡鳴和肥皂劇里男女主角撕心裂肺的哭喊。一片死寂的沉默。
小雅盯著那扇緊閉的門，胸口劇烈起伏，“她那么漂亮！”小雅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了房間的寂靜，帶著濃烈的、無法掩飾的酸意和憤恨，猛地轉(zhuǎn)向小碗，“你不嫉妒嗎？他們都只找她！憑什么？！”
小碗猝不及防，被她眼中的激烈釘在原地。
嫉妒？漂亮？這些詞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迅速被更大的茫然吞沒。
她為什么要嫉妒？莉莉被帶走，她明明感到的是……輕松。
一種卑劣的、卻真實存在的解脫。
她甚至從未認真思考過“漂亮”的含義，更沒想過自己和別人有什么不同。
但小雅的質(zhì)問像一把生銹卻鋒利的鑰匙，猛地捅進小碗混沌記憶深處某個銹死的鎖孔。
“咔嚓”。
一聲輕響在靈魂深處回蕩。
眼前小雅那張因嫉妒而扭曲的臉瞬間模糊、褪色。
刺目的陽光毫無預(yù)兆地涌入腦海！
小碗感覺自己“站”在一條喧鬧、充滿生活氣息的街道上。
陽光暖烘烘地灑在肩頭，帶著初夏微醺的氣息。
腳下是堅實粗糙的人行道地磚。
她下意識地低頭，看見自己穿著綠色格子的外套，肩上斜挎著一個沉甸甸的黑色帆布背包，背帶磨得有些發(fā)白。
她的右手……正緊緊握著一個冰冷的、金屬質(zhì)地的方盒子——一部小巧的黑色相機？鏡頭蓋似乎半開著。
視野晃動、抬升。
街道兩旁是林立的店鋪，玻璃櫥窗反射著陽光。
行人的身影在身邊穿梭，自行車鈴鐺清脆地響著。一個念頭清晰無比：完成了，重要的東西拍到了！
然后，她“看見”了自己。
不是鏡子里那張麻木蒼白的臉。
那是一張年輕、充滿生機的臉。
黑色的長發(fā)在陽光和微風(fēng)中拂動，有幾縷調(diào)皮地貼在光潔的額角。
眼睛彎成了好看的月牙，唇角高高揚起，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一個毫無陰霾、發(fā)自內(nèi)心、燦爛到晃眼的笑容！
那笑容里，是純粹的喜悅，是完成目標的暢快，是一種……名為自由的味道！
這畫面像一道灼熱的閃電，瞬間撕裂了豪宅里昏暗壓抑的現(xiàn)實！
陽光的溫度、背包的觸感、相機的重量、笑容帶來的面部肌肉牽動感……每一個細節(jié)都如此真實、如此鮮活！
與眼前這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厚重的窗簾、小雅扭曲的面孔、門外無形的枷鎖，形成了天崩地裂般的對比！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被猛地松開，瘋狂地在胸腔里擂動。
一股強烈的、幾乎要破胸而出的沖動瞬間攫住了她——
出去！離開這里！去那個有陽光、有喧鬧、有自由呼吸的地方！
這念頭如此強烈，如此陌生，又如此理所當然。
“……不會呀?！?/p>
小碗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輕飄飄的，像一縷煙霧，帶著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靜，甚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回應(yīng)著小雅剛才那充滿嫉妒的質(zhì)問。
她甚至沒有看小雅，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放在膝蓋上的、微微蜷起的手指上，指尖冰涼，卻在無人察覺地顫抖。
變化來得突兀又猛烈。
小雅似乎愣了一下，被小碗這反常的平靜噎住了。
她胸口的起伏慢慢平復(fù)下來，攥緊的拳頭松開，那股強烈的怨氣像被戳破的氣球，迅速癟了下去，只剩下一點茫然的余燼。
她撇了撇嘴，沒再說話，有些泄氣地坐回墊子上，重新把目光投向閃爍的電視屏幕，肥皂劇里還在上演著別人的悲歡。
房間里只剩下虛假的熱鬧。
小碗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卻遠未平息。
那個陽光下的笑容，像烙印一樣刻在了她的視網(wǎng)膜上。
那個“出去”的念頭，像一顆生命力頑強的種子，在貧瘠的心田里悄然扎下了根。
她不再看小雅，也不再關(guān)注那無聊的電視劇。
她只是安靜地坐著，低垂著眼瞼，仿佛在專注地看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
只有她自己知道，指尖在無人察覺地微微顫抖著，一種全新的、帶著尖銳痛楚的渴望，正在寂靜中瘋狂滋長。
日子在一種詭異的平靜中滑過。
豪宅里表面的“日?！币琅f：清掃、做飯、等待男人們的“恩賜”或索取。
然而，小碗的心境已截然不同。
她像一架悄然調(diào)整了焦距的攝像機，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
窗戶，成了她新的寄托。
她擦玻璃的動作變得格外仔細，指尖撫過冰冷的玻璃，目光穿透厚重的絲絨窗簾那吝嗇的縫隙，長久地投向窗外那片虛假的、一成不變的“草地”。
那片單調(diào)的綠色，此刻在她眼中充滿了刻意的謊言味道。
她開始留意光線在草地上的細微變化，試圖找出人工修剪或布置的痕跡，尋找任何能戳破這完美假象的破綻。
每一次擦拭，都像在擦拭蒙在心頭的迷霧。
客廳里，強叔和陳生說話的聲音，哪怕壓得很低，也會被她異常敏銳地捕捉到。
那些零碎的詞語——“下家”、“價錢”、“貨色”、“老地方”——像一塊塊冰冷的碎石，投入她心湖，激起一圈圈帶著寒意的不祥漣漪。
這些詞和她模糊記憶中那個陽光下的自由世界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