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玥的尾音在冰冷的空氣中微微發(fā)顫，像繃到極致的弓弦。月光斜切過她緊繃的下頜線，將那雙熔巖翻涌的瞳仁映得愈發(fā)灼亮，里面燃燒的并非怒火，而是一種近乎絕望的孤注一擲。
云弈依舊背對著她，石雕般凝固。只有搭在膝上的右手，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透出青白，泄露了平靜表象下的驚濤駭浪。那柄啞黑的匕首，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布料烙印在掌心，如同蟄伏的毒牙。
“合作？”他終于開口，聲音干澀沙啞，如同砂礫摩擦，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死水般的平靜，“公主殿下，是在說笑么？”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zhuǎn)過身。動作牽扯到肩胛的貫穿傷，劇痛讓他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呼吸也微微一滯，但他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在陰影中抬起，迎上緋玥燃燒的目光。
月光吝嗇地勾勒出他蒼白的面容和深陷的眼窩，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嘲諷，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能將一切情緒吞噬的虛無。他攤開手掌，那柄啞黑的匕首毫無遮掩地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下。刃口一線幽芒吞吐，仿佛來自九幽的凝視，無聲地訴說著它的危險與不祥。
“我這樣的‘廢物’，”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匕首，又落回緋玥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漠然，“除了這點……‘微末’的用處，還能與尊貴的金烏帝血合作什么？”
緋玥的呼吸猛地一窒。那匕首的幽芒刺入她的眼底，讓她瞬間明白了對方話中深藏的、冰冷的拒絕與自毀傾向。她強壓下心頭翻涌的屈辱和一絲莫名的寒意，下頜繃得更緊。
“收起你那套尋死的把戲！”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烏血脈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壓，周身壓抑的金焰“呼”地竄起寸許，將偏殿映得忽明忽暗，“你以為父王把你丟給我，是讓你死在本宮面前的嗎？他是在用你的命，用這樁婚事，在敲打本宮！也是在試探你背后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
她向前逼近一步，赤紅的裙擺拂過冰冷的地面，如同流淌的火焰。月光照亮了她眼底深處那抹被強行壓制的恐懼，以及一絲更深的、玉石俱焚般的決絕。
“聽著，人族。”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近乎耳語的森寒，“本宮不管你在謀劃什么，也不管你袖子里還藏著什么鬼東西。但在這棲梧宮，在這樁該死的婚事里，你的命，現(xiàn)在和本宮綁在一起了！你死，本宮便是看護不力，父王震怒之下，本宮的下場只會比你更慘！所以——”
她深吸一口氣，熔巖般的瞳孔死死鎖住云弈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冰錐：
“你必須活著。至少在父王失去耐心，或者找到下一個敲打本宮的理由之前，你必須像個活人一樣，待在本宮身邊！演好這場‘恩愛’戲碼，是你唯一的價值，也是你……活下去的唯一機會！”
死寂再次籠罩偏殿。濃重的藥味和血腥氣在兩人之間無聲地流淌。
云弈的目光落在緋玥因激動而微微起伏的胸口，那里，金烏圖騰在衣料下若隱若現(xiàn)。他沉默著，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匕首冰冷的刃脊，那細微的“沙沙”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許久，久到緋玥幾乎要以為這具軀殼里的靈魂已經(jīng)徹底熄滅時，他才極其緩慢地抬起眼。
“活下去？”他重復著這三個字，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空洞，絕非笑容，“像條被拴著鎖鏈的狗一樣，在公主殿下的裙擺邊搖尾乞憐？”
緋玥被他話語中的刻毒刺得臉色一白，剛要發(fā)作，卻見云弈的目光倏地一凝，并非看向她，而是越過她的肩頭，落向她身后那片被月光分割的幽暗角落。
幾乎同時，緋玥也察覺到了異樣。
并非聲音，也非氣息。而是一種……微妙的溫度變化。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能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如同無形的潮水，悄無聲息地從她身后的陰影中彌漫開來，瞬間驅(qū)散了偏殿內(nèi)原本殘留的、屬于她的金烏真炎帶來的暖意。
這寒意并非普通的冰冷，它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陰邪，仿佛能直接滲透皮肉，凍結(jié)血液，侵蝕生機。緋玥周身不受控制地竄起的金焰，在這股寒意侵襲下，竟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曳不定，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她猛地轉(zhuǎn)身，熔巖般的瞳孔驟然收縮！
只見那片被月光忽略的、最濃重的陰影里，空氣如同水波般無聲蕩漾。一個模糊的、近乎透明的輪廓緩緩浮現(xiàn)。那輪廓纖細窈窕，似人非人，周身籠罩著一層薄薄的、不斷翻涌的灰白色霧氣。霧氣中，隱約可見一張毫無血色的、模糊的女子面孔，雙眼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正“望”向她和云弈的方向。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緋玥的心臟！她體內(nèi)的金烏真炎本能地瘋狂運轉(zhuǎn)，試圖驅(qū)散這股致命的陰寒，但那灰白霧氣如同附骨之疽，絲絲縷縷纏繞上來，竟讓她精純的太陽真火都感到凝滯、晦澀！
“陰……陰煞？！”緋玥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認得這東西！這是妖域深處某些至陰至邪之地才會孕育出的無形邪祟，以生靈精血和陽氣為食，無形無質(zhì)，極難滅殺，最是克制她這種純陽屬性的血脈！怎么會出現(xiàn)在守衛(wèi)森嚴的金烏神宮深處？！
那灰白霧氣凝聚的“女子”輪廓，似乎咧開了一個無聲的笑容。它緩緩抬起一只由霧氣構(gòu)成的手臂，指向緋玥。一股更加陰冷、更加惡毒的吸力驟然傳來，目標直指緋玥體內(nèi)那蓬勃的生命精元！
緋玥悶哼一聲，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周身金焰被壓制得只剩薄薄一層，仿佛隨時都會熄滅。她感覺自己的血液都要被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傳來針扎般的刺痛。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道身影，比她更快！
云弈動了！
沒有預兆，沒有怒吼。他如同被陰影本身彈射而出，速度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殘影。那柄一直被他握在掌心的啞黑匕首，在月光下劃出一道幾乎無法捕捉的、幽暗的軌跡，無聲無息，卻又帶著一種斬斷生死的決絕，精準無比地刺向那灰白霧氣“女子”心臟的位置——如果那團翻涌的霧氣有心臟的話！
“嗤——！”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熱刀切入油脂的聲音響起。
匕首刺入灰白霧氣的瞬間，那翻涌的霧氣猛地一滯！緊接著，一股更加狂暴、更加混亂的陰寒能量從被刺中的位置爆發(fā)開來！
“呃啊——?。?！”
一聲非人的、充滿痛苦與怨毒的尖嘯，直接在緋玥和云弈的腦海中炸響！那灰白霧氣構(gòu)成的“女子”面孔瞬間扭曲，黑洞般的雙眼爆發(fā)出駭人的怨毒光芒！它猛地“看”向近在咫尺的云弈，那只霧氣手臂瘋狂地抓向他的面門！
云弈瞳孔驟縮！他能感覺到一股比之前強橫十倍的陰寒死氣撲面而來，幾乎要將他的靈魂凍結(jié)！他想抽身退開，但身體被那爆發(fā)的陰寒能量沖擊，動作竟遲滯了一瞬！
就在那霧氣利爪即將觸及他面門的剎那——
“滾開！”
一聲清叱如同驚雷炸響！是緋玥！
她強忍著體內(nèi)翻江倒海般的陰寒侵蝕，雙手猛地結(jié)出一個繁復玄奧的法印。隨著法印的完成，她周身黯淡的金焰驟然爆發(fā)出刺目的光芒！并非之前狂暴的赤金，而是一種更加內(nèi)斂、更加純凈、仿佛蘊含著天地初開時第一縷生機的——玉白色光焰！
這光焰升騰而起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能滌蕩世間一切污穢陰邪的清涼氣息彌漫開來！
“冰肌玉骨，凈世琉璃！”
緋玥低喝出聲，那玉白色的光焰隨著她的心意，化作一道凝練的光束，后發(fā)先至，精準地轟擊在那團因被匕首刺中而劇烈翻騰的灰白霧氣之上！
“滋啦——?。?！”
如同滾燙的烙鐵按在了寒冰之上！刺耳的灼燒聲伴隨著更加凄厲的尖嘯響起！那灰白霧氣在玉白色光焰的灼燒下，如同遇到了克星，瘋狂地扭曲、收縮、蒸發(fā)！構(gòu)成“女子”面孔的霧氣迅速潰散，那雙怨毒的黑洞眼睛死死“盯”了緋玥一眼，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隨即整個輪廓徹底崩解，化作一縷縷青煙，在玉白光焰的凈化下徹底消散無蹤！
偏殿內(nèi)，那股刺骨的陰寒死氣如同潮水般退去。懸浮的塵埃在月光下緩緩飄落。
死寂。
只有緋玥略顯急促的喘息聲，以及云弈因強行發(fā)力牽動傷口而壓抑的、低低的抽氣聲。
玉白色的光焰在緋玥周身緩緩收斂，最終歸于沉寂。她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熔巖般的瞳孔，此刻卻死死地、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震驚與審視，牢牢釘在云弈身上，更準確地說，是釘在他手中那柄依舊緊握的、幽芒吞吐的啞黑匕首上。
剛才那電光火石的一瞬，她看得分明！
那匕首刺入陰煞核心時，幽芒暴漲的瞬間，她體內(nèi)運轉(zhuǎn)的【冰肌玉骨】功法，竟清晰地感應到了一絲……極其隱晦、卻無比精純的、源自云弈體內(nèi)的——庚金銳氣！那絕非一個被赤金鎖鏈貫穿靈脈、理應修為盡廢的廢人所能擁有的力量！
緋玥周身玉白光焰緩緩斂入體內(nèi)，偏殿內(nèi)殘留的凈化氣息與陰煞潰散的青煙無聲交織。她熔巖般的瞳孔死死釘在云弈手中那柄幽芒吞吐的啞黑匕首上，又緩緩移向他蒼白如紙的臉。
“庚金銳氣……”她聲音帶著激戰(zhàn)后的微喘，更帶著一種被愚弄的冰冷怒意，“貫穿靈脈的赤金鎖鏈，壓制修為的玄鐵鐐銬——你居然還能催動靈力？”
云弈沒有回答。他背靠冰冷的石墻緩緩滑坐在地，肩胛處赤金鎖鏈因方才的爆發(fā)動作而撕扯得更深，暗紅的血漬在深青袍服上洇開。他急促地低喘著，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傷口，額角冷汗涔涔，握著匕首的右手卻穩(wěn)如磐石，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回答我！”緋玥一步踏前，赤紅裙擺拂過地面沾染的灰燼，“你藏得夠深！父王知道嗎？還是說……”她眼底熔巖翻涌，逼近的威壓帶著金烏真炎的余溫，“你就是他安插在本宮身邊，另一重試探的棋子？”
云弈終于抬起眼。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在陰影中看向她，沒有驚慌，沒有辯解，只有一片近乎虛無的平靜?！肮鞯钕?，”他聲音沙啞，帶著失血過多的虛弱，卻字字清晰，“若我是妖皇的棋子，方才……為何要救你？”
緋玥一窒。
是啊。陰煞無形無質(zhì)，專克純陽血脈。若他袖手旁觀，她即便能催動【冰肌玉骨】秘技，也必遭重創(chuàng)，甚至……殞命。而他暴露這一絲隱藏的力量，無異于將自己置于更危險的境地。妖皇灼淵若知曉一個本該修為盡廢的質(zhì)子竟能催動庚金銳氣，等待他的，絕不會是嘉獎。
“那你……”緋玥的怒意被這個事實堵住，化作更深的困惑與警惕，“究竟是誰？潛入妖域，偽裝廢人，所圖為何？”
云弈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而疲憊?！耙粋€……想活下去的囚徒罷了。”他目光掃過自己手腕上漆黑的鐐銬，“至于這絲銳氣……”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過匕首啞黑的刃脊，“不過是……一點保命的底牌，用一點，少一點。”他抬起眼，再次看向緋玥，“現(xiàn)在，公主殿下還覺得，與我這等‘藏奸’之人合作……明智嗎？”
他的反問像一盆冷水，澆在緋玥因憤怒和驚疑而沸騰的思緒上。合作？她方才情急之下提出的權(quán)宜之計，此刻在對方隱藏的實力和莫測的意圖面前，顯得如此可笑而危險。
偏殿內(nèi)陷入死寂。藥味、血腥氣、還有陰煞潰散后殘留的淡淡腐濁氣息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就在這時——
“沙……”
極其輕微，如同蛇鱗摩擦過琉璃地面的聲音，從窗外傳來！
不是風聲！
云弈和緋玥的目光在瞬間同時轉(zhuǎn)向那扇被打開的雕花木窗！
窗外，慘淡的月光下，一片濃重的陰影仿佛活物般蠕動了一下。緊接著，一雙眼睛在陰影中倏然睜開！
那并非之前窺視云弈的、覆蓋鱗片的豎瞳。這雙眼睛更大，更圓，瞳仁是純粹的、不祥的暗金色，邊緣流淌著熔巖般的赤紅紋路！它沒有眼白，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暗金，如同兩顆凝固的太陽，冰冷地“注視”著室內(nèi)兩人。
沒有情緒，沒有殺意，只有一種純粹的、俯瞰螻蟻般的漠然。
這雙眼睛出現(xiàn)的剎那，一股遠比陰煞更加恐怖的無形威壓，如同九天傾覆，轟然降臨！空氣瞬間變得粘稠如鉛汞，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緋玥周身剛剛平息的玉白光焰應激般“嗡”地竄起，卻如同風中殘燭，被這股威壓死死按回體內(nèi)！她悶哼一聲，臉色瞬間慘白如金紙，仿佛全身骨骼都在呻吟！
云弈更是如遭重擊！他本就重傷的身體猛地一顫，喉頭涌上濃重的腥甜，被他死死咽下。貫穿肩胛的赤金鎖鏈驟然變得滾燙，貪婪地汲取著他體內(nèi)本就稀薄的力量，壓制著他任何反抗的念頭。他握著匕首的手微微顫抖，幽芒明滅不定，仿佛隨時會熄滅。
那雙暗金熔巖之瞳，在兩人身上停留了僅僅一瞬。
目光掃過云弈染血的肩胛、緊握的匕首；掃過緋玥蒼白卻倔強的臉、周身明滅的玉白光焰；最后，落在地面那團尚未完全散盡的、屬于陰煞的灰白灰燼上。
沒有言語，沒有動作。
下一瞬，那濃重的陰影如同退潮般無聲消散。暗金熔巖之瞳隱沒，窗外的月光重新變得清冷而“正?！?。
恐怖的威壓如同從未出現(xiàn)過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呼……呼……”緋玥如同溺水之人獲救，猛地彎下腰，劇烈地喘息著，額發(fā)被冷汗浸透。她抬起頭，看向云弈，眼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駭。
“是……父皇？”她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那雙眼睛……那純粹的、俯瞰一切的暗金重瞳……除了妖皇灼淵，還能有誰？！
云弈靠在墻上，閉著眼，胸膛劇烈起伏。許久，他才緩緩睜開眼，看向緋玥，嘴角扯出一個近乎破碎的弧度。
“看來……我們的‘戲’，”他聲音低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還沒開場……觀眾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彼瓜卵鄄€，目光落在掌心那柄吞噬月光的啞黑匕首上，指腹緩緩擦過冰冷的刃口。
“公主殿下，”他抬起眼，那雙深潭般的眸子此刻映著窗外慘淡的月光，竟似有幽火跳動，“現(xiàn)在，您還想……合作嗎？”
緋玥熔巖般的瞳孔劇烈收縮。妖皇的監(jiān)視如無形枷鎖，她若棄云弈于死地，便是自證無能；若留他性命，卻需時刻提防這柄藏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