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怪物”這兩個字,如同山間被夜風吹拂的落葉般,輕飄飄地、卻又帶著千斤之重,落入夜凪蒼的耳中時,他那顆因狂喜而劇烈跳動的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攥緊了。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看向柴房陰影里那個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瘦小的老人。他的大腦因力竭而一片空白,身體的每一寸肌肉都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哀鳴。他以為自己會在老人的眼中看到恐懼、厭惡,或是將他當成異類的排斥。畢竟,他剛才所做的一切,已經(jīng)徹底超出了這個世界上任何已知的劍術(shù)范疇。
然而,沒有。
藤次爺爺從陰影中緩緩走出,一步一步,拖著那條殘疾的腿,無比緩慢地、卻又無比堅定地,走到了他的面前。老人那雙渾濁的眼睛,沒有看他,而是死死地盯著他手中那柄傷痕累累的木刀,仿佛在凝視著什么神圣的造物。
夜凪蒼順著老人的目光看去,他看到,在自己木刀的刀尖上,那點奇跡般的、仿佛揉碎了萬千星辰的銀藍色光點,正在如同風中殘燭般,明滅不定地、緩緩地消散。他能清晰地回憶起那一瞬間的景象——那不僅僅是一個光點,而是一捧擁有實體般質(zhì)感的、蒼藍色的微光星塵,它們沿著刀尖揮出的軌跡,在空氣中留下了一道瞬息即逝的、小小的銀河。
他想再次凝聚,卻發(fā)現(xiàn)身體完全不聽使喚。那種“萬念歸一”的、玄之又玄的心境,如同退潮的海水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剩下的,只有巨大的空虛和疲憊。
“不……”藤次爺爺終于開口了,他伸出一只布滿皺紋和傷疤的、不住顫抖的手,似乎想要觸碰那即將消散的光,卻又在半途中敬畏地停下。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熾熱的重量,“你不是怪物……或者說,你不是那種會帶來災(zāi)禍的怪物?!?/p>
老人抬起頭,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倒映著少年那張因力竭而慘白、因不解而迷茫的臉。
“我這一生,都在和‘水’打交道。我教導弟子,要像水一樣,去流動,去包容,去適應(yīng)既成的河道。我們是‘使用者’,是在規(guī)則之內(nèi),做到最好。”
“可你,孩子……”藤次爺爺?shù)恼Z氣中,充滿了無法言喻的震撼與感慨,“你所做的事情,不是在河道里行船,而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在從未有過水源的、干涸的絕壁之上,硬生生……撞出了一條全新的、通往天際的瀑含!你不是‘使用者’,你是‘開創(chuàng)者’!”
“這……本該是神明,或是傳說中最初的劍士,才能做到的事情?!?/p>
老人的這番話,如同一股溫暖的、強大的洪流,瞬間沖垮了夜凪蒼心中所有的不安與惶恐。這一個多月來,他所承受的所有痛苦,他所忍受的所有孤獨,他在無數(shù)個瀕死邊緣的瘋狂掙扎,在這一刻,終于得到了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也是最深刻的理解與認可。
少年緊緊地咬著嘴唇,強忍著沒有讓那股直沖眼眶的酸澀感化為淚水。他只是將那份巨大的、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都淹沒的情感,全部轉(zhuǎn)化為握緊木刀的力量。
“爺爺……”他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與顫抖。
藤次爺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那份作為師長的威嚴,在此時此刻,已經(jīng)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似于平等的、對待一個未知領(lǐng)域探索者的鄭重。
“讓我再看看。”老人沉聲說道,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切的求知欲,“把你剛才做到的事情,再做一次。讓我看清楚,你從星空中‘竊取’來的,究竟是怎樣一股力量?!?/p>
夜凪蒼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也想再看一次,再感受一次那份足以劈開黑暗的力量。他定了定神,努力回憶著剛才那種玄妙的感覺,再次擺出架勢,閉上眼睛,試圖將自己的心神沉入那片“萬念歸一”的寂靜之中。
一息,兩息,十息……
一刻鐘過去了。
他猛然睜眼,揮刀!
呼——!
凌厲的刀風刮過,卻只是在空氣中帶起一陣沉悶的聲響。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刀尖之上,一片死寂,別說那璀璨的星光,就連一絲一毫的能量波動都沒有。
夜凪蒼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
他不信邪,咬著牙,一次又一次地嘗試。他瘋狂地壓榨著自己那本已干涸的身體,試圖復現(xiàn)那奇跡的一刻。
但是,失敗,失敗,還是失敗。
那種感覺,就好像他明明親手推開過天堂的大門,窺見過門后那無上的光景,可當他想再次伸手時,那扇門卻消失了,連門縫都找不到。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他無力地垂下手臂,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將他剛剛因喜悅而火熱的心,澆得冰涼。難道剛才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瀕死前的一場幻覺嗎?
“不,那不是幻覺。”藤次爺爺?shù)穆曇?,如同一根定海神針,穩(wěn)住了他即將崩潰的心神。
老人一直在一旁靜靜地觀察著,此刻,他緩緩開口,一語道破了天機:“因為你剛才,又在用你的‘腦子’,去思考如何揮刀了。”
夜凪蒼猛地一愣。
“孩子,你好好回想一下。”藤次爺爺引導道,“在你成功的那一瞬間,你的腦子里,可曾想過應(yīng)該用多大的力氣?可曾想過呼吸應(yīng)該是什么節(jié)奏?可曾想過手腕應(yīng)該是什么角度?”
夜凪蒼呆住了。他仔細回想,發(fā)現(xiàn)確實如此。在那一刻,他已經(jīng)放棄了所有思考,腦海中,只剩下了那個純粹到極致的、對“光”的渴望。
“你成功的那一刻,是因為你的‘身體’與‘靈魂’,在你上千次瀕臨死亡的痛苦中,終于戰(zhàn)勝了你那顆過于聰明的‘腦袋’?!碧俅螤敔?shù)哪抗馍铄淙绾?,“你是在‘無我’的狀態(tài)下,才觸碰到了那份力量的本源。而你現(xiàn)在,又回到了‘有我’的境界。你越是‘想’得到它,它就離你越遠?!?/p>
一席話,讓夜凪蒼如遭雷擊,醍醐灌頂。
他明白了。他所領(lǐng)悟的,并非一種可以隨時使用的“招式”,而是一種需要特定心境才能觸發(fā)的“現(xiàn)象”。他只是一個找到了寶藏地點的幸運兒,卻還沒有掌握打開寶庫的鑰匙。
“路,是開辟出來了。但這條路上,布滿了比水之呼吸更難克服的荊棘?!碧俅螤敔斪叩剿拿媲?,神情恢復了往日的嚴峻,“從今天起,你的修行,要全部推倒重來?!?/p>
老人從屋檐下取來一截蠟燭,點燃后,穩(wěn)穩(wěn)地放在院子中央的石臺上。橘紅色的燭火,在清冷的夜風中微微搖曳,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你的力量,其形為‘爆發(fā)’,其意為‘貫穿’。這股力量,狂暴而難以駕馭?!碧俅螤敔斨钢屈c燭火,為他布下了新的、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修行。
“在學會‘爆發(fā)’之前,你必須先學會‘控制’。從現(xiàn)在開始,你每天的修行,就是站在三步之外,揮動木刀。”
“我不要你斬斷它,不要你擊中它,甚至不要你用刀風吹滅它?!?/p>
老人用一種無比嚴肅的目光看著夜凪蒼。
“我要你,用你揮刀時帶起的風,精準地,只讓那道燭火,向著一個方向,輕輕地搖曳一下。除了那一下?lián)u曳,它不能有任何多余的晃動?!?/p>
夜凪蒼的瞳孔驟然一縮。
這……這簡直比斬開瀑布還要難上百倍!斬開瀑布,需要的是極致的力量;而這個修行,需要的,是神乎其技的、對力量收束與釋放的絕對控制!
“孩子,”藤次爺爺?shù)穆曇?,在清冷的夜風中,顯得格外清晰,“你已經(jīng)親手為自己戴上了名為【星辰呼吸法】的冠冕。這是無上的榮耀,也是沉重的枷鎖?!?/p>
“而從今往后,你要用比之前多上千萬倍的汗水與磨練,去親手鍛造出……一柄配得上這頂冠冕的、無雙的利刃?!?/p>
夜凪蒼看著那點在夜色中頑強燃燒的、小小的燭火,它仿佛就是自己刀尖上那點星光的倒影——同樣微弱,同樣璀璨,同樣遙不可及。
他深吸一口氣,心中的所有雜念與失落,都化為了前所未有的、堅定的戰(zhàn)意。他為自己這套源自星空的呼吸法起了名字,也為他那理想中、快到極致的第一招起了名字。
他要將那偶然的奇跡,變?yōu)楸厝坏默F(xiàn)實。他要將那一道刀尖上的星屑,化作真正撕裂夜空的閃光。
他緩緩舉起木刀,對準了那點,將照亮他前行之路的……最初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