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歐比龍說,“吉德里姆在上,您穿的那是什么?”
“這是一種偽裝,親愛的朋友!”贊德瑞克興致勃勃地宣布,“我把自己偽裝成農(nóng)民中的一員,這樣我到這兒來就不會被打擾了。”
——《孤離》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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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車!例行檢查!”一個穿著漿洗得發(fā)白、肩章磨損得幾乎看不清紋路的軍官制服男人,揮舞著手中那根電量不足、光線微弱得如同螢火蟲屁股的信號棒。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浸透了疲憊和例行公事的懶散,仿佛這句話已經(jīng)重復(fù)了千百遍,早已失去了意義。
他眼看著那輛風塵仆仆、幾乎看不出原色、仿佛剛從沙海地獄里爬出來的老舊皮卡,竟異常平穩(wěn)地停在了路障前。
他不耐煩地朝著旁邊那群倚著沙袋、打著哈欠、眼神渙散得如同丟了魂的士兵們打了個響指:“喂!都他媽動起來!磨蹭什么呢?查完這輛就能換崗滾回去睡大覺了!”
然而,士兵們只是懶洋洋地交換了一下眼神,身體像灌了鉛一樣紋絲不動。
檢查這么一輛窮酸得叮當響的破車?
算了吧,榨干它也擠不出半滴油水。這簡直是浪費他們寶貴的時間。
軍官暗罵一聲,肺都快氣炸了,于是提高了音量,唾沫星子橫飛:“耳朵聾了嗎?!這是命令!都給老子爬起來!”他很清楚這個位于德克高利省與鄰省交界處的“重要”哨站責任不小——至少在那些糊弄上頭的文件報告里是這么寫的。
四十來號人,分三班倒守著幾條破路,美其名曰“嚴防不法之徒和感染者流竄入境”。但實際上,他們的目標是那些那些穿梭于兩省之間、為富不仁的商隊
他們這些“邊界守護者”的主要營生,就是從這些“肥羊”身上,替自己、替頂頭上司、甚至替遠在省會紙醉金迷的“大人們”,薅下足夠豐厚的“辛苦費”和“買路錢”。這是心照不宣的規(guī)矩,是維系他們這群邊緣人生活的潛規(guī)則。
至于眼前這輛快散架的皮卡?車斗里塞滿了鼓鼓囊囊、散發(fā)著廉價肉腥味的肉干、灰撲撲的水囊和磨破邊的睡袋,一看就是窮苦人家砸鍋賣鐵湊出來的遠行家當。
檢查他們純粹是浪費時間,連搜刮的興趣都提不起來。但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尤其是對感染者的排查——這可是上面三令五申、不容觸碰的“紅線”。萬一漏掉一個感染者混進去,在哪個富商老爺?shù)牡乇P上鬧出亂子,他們這群小蝦米可擔待不起。流程,再煩也得走。
“喂!開開車窗,老兄!”一個被軍官刀子般目光逼得沒辦法的年輕士兵,慢吞吞地挪到駕駛室旁,用指關(guān)節(jié)不情不愿地敲了敲那層積滿沙塵、灰蒙蒙幾乎不透光的車窗玻璃。
他瞇著眼,努力想看清里面的人影,但夜晚的昏暗加上厚厚的污垢,只映出自己模糊而疲憊的倒影。
真他娘的困,我好想睡覺。
“快點兒的!別磨蹭!”他提高音量催促道,語氣里充滿了被指使干活的不爽和對這輛破車的鄙夷。
真有意思。 塞托斯穩(wěn)穩(wěn)地坐在駕駛座上,他搓了搓那雙原本屬于杰佛的毛皮手套,這對于縮小體型的他倒還能穿上——這能有效地避免他的雙手沾染上那些污穢。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車外士兵們那幾乎凝成實質(zhì)的怠惰、軍官那被煩躁燒灼的神經(jīng)。
為了更“入鄉(xiāng)隨俗”地體驗這出小小的戲劇,他決定做點微不足道的準備。
他伸手,將原本蓋在后座杰佛身上那張厚實、帶著汗味和塵土氣息的深色粗布扯了過來,隨意地披在自己即使縮小后也遠比常人高大的金屬身軀上。粗布褶皺巧妙地遮掩了絕大部分非人的棱角和金屬的反光,只留下一個裹在陰影里、輪廓模糊的“人形”。
同時,他將那張描繪著圣吉列斯悲憫面容、華麗得與這破車格格不入的金色面具,悄無聲息地收回了維度口袋。他并非畏懼,只是單純覺得那些即將噴濺的、成分復(fù)雜且氣味難聞的有機體液,弄臟面具精美的雕花和溝壑......清理起來會非常不效率。
就在車外那年輕士兵的耐心即將耗盡,手已經(jīng)摸向腰間的短棍,準備給這不識相的“窮鬼”一點顏色看看的時候——
“咔噠”一聲輕響,如同某種精密機關(guān)的解鎖,駕駛座的車窗終于降下了一道縫隙,隨即緩緩滑落到底。
一股混合著陳舊皮革、干燥塵土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古老墓穴的冰冷氣息,瞬間飄散出來。士兵下意識地皺了皺鼻子,后退了小半步,借著哨站那幾盞昏黃搖曳、供電不足的燈泡光線,他勉強看清駕駛座上坐著一個披著深色粗布、低著頭的高大身影。
那身影仿佛怕冷般蜷縮著,又像是在刻意躲避著光線和視線。
“你們......打哪兒來?要去哪兒?”士兵清了清嗓子,強作鎮(zhèn)定地問道,聲音里那點不耐煩被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取代了。
“去切爾諾伯格?!币粋€低沉、平穩(wěn)得幾乎沒有起伏,卻又帶著某種奇異金屬質(zhì)感的聲音從粗布下傳來。那人影的頭似乎埋得更低了,粗布的邊緣微微晃動。
士兵的眉頭立刻擰成了一個死結(jié)。這家伙......居然沒叫他“長官”?甚至連個“您”字都沒有!這太不合規(guī)矩了!簡直是對他們這身制服的藐視!
一股被冒犯的惱怒混雜著隱隱的不安,像冰冷的蛇一樣爬上他的脊背。他不動聲色地朝旁邊的同伴使了個眼色。
原本懶散倚靠著的士兵們似乎也嗅到了氣氛的異樣,眼神銳利了幾分,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簡陋的鋼刀和上了弦的弩,腳步無聲地移動,慢慢從兩側(cè)圍攏上來,隱隱封住了皮卡的退路。
遠處,那個軍官也停下了走向哨站小屋的腳步,手悄然按在了腰間那把沉重砍刀的刀柄上,眉頭緊鎖,目光如鷹隼般死死盯住駕駛室。
塞托斯將這一切盡收眼底。這些碳基生命體的群體警戒反應(yīng)雖然遲鈍,但一旦觸發(fā),倒也比預(yù)想的稍微有那么點協(xié)同性?
這是群體本能?還是說他露出了什么破綻?
對于情感并沒有過多研究的戴冠將軍并不知道引發(fā)警戒的,是他那毫無敬意的語言。
“打開后門!我需要檢查其他乘客的身體狀況!”士兵的聲音變得強硬起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一只手已經(jīng)牢牢按在了車門把手上,隨時準備發(fā)力拉開。
塞托斯沒有阻止他動作的意圖,反而用一種近乎閑聊的、帶著一絲古怪探究意味的語氣,清晰地問出了那個在烏薩斯哨站堪稱禁忌的問題:
“冒昧地問一下......對于感染者,你們通常會怎么處理?”
這句話如同在滾燙的油鍋里潑進了一瓢冷水。
“唰啦——!”
圍攏的士兵們臉色劇變,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同時舉起了手中的武器。冰冷的鋼刀反射著昏黃的光,弩箭的箭簇齊刷刷地對準了駕駛室里那個模糊的身影。
在烏薩斯的哨站,問出這個問題本身,就是一種赤裸裸的、近乎自殺式的挑釁!一個正常人怎么會不知道感染者在這里的下場?除非......他就是!或者車上就有!
只有外來的感染者會這樣愚昧無知。
塞托斯對那些指向他的、在他眼中脆弱得如同孩童玩具的武器沒有任何反應(yīng)。粗布下的身影甚至連一絲顫抖都沒有。他只是用那平穩(wěn)得可怕的、如同機器讀數(shù)般的聲調(diào),清晰地、一字一頓地重復(fù)了一遍:
“對于感染者,你們會怎么處理?”
“怎么處理?!”剛才敲窗的士兵像是被這“明知故問”的愚蠢徹底激怒了,也可能是為了在軍官和同伴面前表現(xiàn)自己的“忠誠”和“勇猛”,他踏前一步,咧開嘴,露出一口被劣質(zhì)煙草熏黃的牙齒,臉上充滿了扭曲的惡意和一種面對“賤民”的優(yōu)越感,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尖利:
“當然是像處理垃圾一樣!關(guān)進滯留區(qū)那些臭氣熏天的鐵籠子里!等湊夠一車皮,就把這些瘟神、這些行走的污染源,統(tǒng)統(tǒng)塞進悶罐車,丟到最黑最深、不見天日的礦坑里去!讓他們在源石礦脈旁邊爛掉!化成灰!這就是感染者的下場!懂了嗎?!賤骨頭!”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唾沫星子飛濺,有幾滴甚至落在了搖下的車窗框上。
這真的,真的,很骯臟。
塞托斯沉默了一瞬,記錄下了這個充滿仇恨和恐懼的答案。然后,一只覆蓋著同樣粗糙皮革手套的手,從粗布下伸了出來。
這只手的手指間,穩(wěn)穩(wěn)地夾著一沓嶄新、挺括、散發(fā)著誘人油墨清香的鈔票——那是湛藍色的龍門幣。即使在昏暗搖曳的光線下,那獨特的、象征著財富的顏色,以及上面清晰的、令人心跳加速的大面額數(shù)字,瞬間像磁石一樣吸住了所有士兵的目光。
貪婪的火焰瞬間在他們眼中點燃,熊熊燃燒,瞬間壓過了之前的惡意和警惕。
很好,還是一群貪婪的家伙。
有機體總是貪婪的。
“收好它。”那個低沉的聲音說道,平穩(wěn)地將那沓足以讓這些窮苦士兵眼紅的鈔票,遞向那個唾沫橫飛的士兵。
士兵整個人都僵住了。
臉上的惡意和扭曲的優(yōu)越感如同冰雪般消融,被難以置信的狂喜和更加熾熱、幾乎要燒穿理智的貪婪取代。
這么多龍門幣!嶄新的!在黑市上能換多少東西足夠他離開這個鬼地方,逍遙快活好一陣子了!這破車上果然藏著大魚!說不定這“怪人”身上還有更多寶貝!
“哈!算你他媽識相!”士兵咧開一個更加夸張、幾乎要裂到耳根的笑容,露出滿口骯臟的黃牙。
他迫不及待地、像餓狼撲食般伸手就去抓那沓誘人的藍色財富?!澳闶亲鍪裁创筚I賣的?嗯?能隨手拿出這么多龍門幣?”他一邊急切地試圖將那厚厚的鈔票從對方紋絲不動的手指間抽出來,一邊貪婪地盤問著,腦中已經(jīng)開始盤算著拿到錢后的美妙生活。
然而,他猛地一抽!那沓鈔票卻如同焊在了對方手上,紋絲不動!
士兵愕然,臉上貪婪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隨即不信邪地使出吃奶的力氣,雙手并用,身體后仰,臉都憋成了豬肝色。但那覆蓋著皮革的手,如同鋼鐵澆鑄的山巒,任憑他如何用力拉扯,那誘人的藍色鈔票依舊牢牢地嵌在對方指間,連一絲褶皺都沒產(chǎn)生。
就在這時,那個低沉的聲音變了,不再是平穩(wěn)的詢問,而是變成了一種充滿了戲劇性、帶著無盡嘲弄和戲謔的語調(diào),如同在舞臺上向所有觀眾揭露一個驚天秘密:
“這是一種偽裝,親愛的朋友!” 聲音高聲說道,帶著一種非人的穿透力和冰冷的金屬質(zhì)感,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夜空中。
在士兵錯愕到極點、大腦一片空白的目光注視下,在周圍所有弩箭和鋼刀緊張的對準下,那只抓錢的手——松開了。
嶄新的、湛藍色的龍門幣,如同被風吹散的落葉,紛紛揚揚地飄落向骯臟的沙土地面。
與此同時,那只松開鈔票的手,閃電般反手扣住了士兵那只還按在車門把手上、因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腕。
力道之大,讓士兵聽到了自己腕骨不堪重負的呻吟。
脆弱的有機體。
“呃啊——!” 劇痛讓士兵下意識地慘叫出聲。
但這還沒完。
駕駛座上的人影猛地一抬手,將頭上披著的深色粗布狠狠扯了下來,隨意地甩在一旁。
一張冰冷、光滑、毫無生氣、完全由奇異金屬構(gòu)成的骷髏面孔,暴露在昏暗搖曳的燈光下。
沒有皮膚,沒有血肉,只有閃爍著冰冷、恒定幽綠光芒的光學目鏡,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中燃燒的鬼火,死死地瞪著眼前這個渺小、貪婪、此刻被無與倫比的恐懼徹底攫住、連慘叫都卡在喉嚨里的士兵。
“我把自己偽裝成農(nóng)民中的一員,” 塞托斯發(fā)出刺耳的、如同金屬摩擦扭曲般的非人聲音,每一個字都浸滿了冰冷的嘲諷,“這樣我到這兒來就不會被打擾了,但很顯然,你們這群嗡嗡叫的蒼蠅,打擾了我的寧靜。”
他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失去理智的、優(yōu)秀仁慈的人。
嗯,我的所作所為,倒很像是贊德瑞克會做出來的......他總是那么幽默。只可惜我身邊沒有一個王衛(wèi),不然我簡直就是贊德瑞克本人了。
贊德瑞克,你是否醒了呢?
“怪......怪物......老......老天......” 士兵臉上的貪婪狂喜徹底僵死,化作一片死灰般的絕望和無法言喻的恐怖。
他的瞳孔放大到極限,幾乎占據(jù)了整個眼眶,喉嚨里只能發(fā)出咯咯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怪響,身體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徹底石化、僵硬,連一絲逃跑的力氣都消失了。
塞托斯沒有給他任何懺悔或求饒的機會。那只覆蓋著廉價皮革手套的金屬手掌,扼住了士兵脆弱的脖頸。
“咔嚓!”
一聲清脆得令人頭皮發(fā)麻、如同枯枝被踩斷的骨骼碎裂聲,在死寂的夜晚清晰地響起。
士兵臉上那狂喜、錯愕、劇痛和極致恐懼交織的復(fù)雜表情,永遠凝固在了臉上。他眼中的光芒熄滅了,身體像被抽空了骨頭一般,軟軟地癱倒下去,砸起一小片塵土。
塞托斯從容不迫地推開車門,動作優(yōu)雅得如同赴宴的貴族,從那輛破舊的皮卡里跨步走了出來。
他高大、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身軀完全暴露在哨站昏黃搖曳的燈光下,幽綠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緩緩掃過周圍那一張張因極度震驚、恐懼和難以置信而徹底扭曲、慘白如紙的臉龐。
那塊深色粗布如同落幕的戲服,委頓在他腳邊的沙地上。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哨站。只有風穿過樹林的嗚咽,和遠處不知名蟲豸的嘶鳴。
軍官的手還按在刀柄上,但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凍結(jié)了,手指僵硬得無法動彈。他看著那個從破車里走出來的金屬怪物,看著地上士兵那扭曲的尸體,大腦一片空白??謶窒癖涞某彼?,淹沒了他所有的勇氣和算計。
“怪......怪物!開火!開火??!” 軍官終于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變了調(diào)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雞般的尖叫,打破了死寂。他猛地拔出砍刀,卻因為手抖得太厲害,刀差點脫手飛出。
圍攏的士兵們?nèi)鐗舫跣?,恐懼壓倒了理智,他們嘶吼著,顫抖著扣動了扳機,射出了弩箭,揮舞著鋼刀,瘋狂地撲向那個非人的存在!一時間,弩箭破空聲、刀刃揮舞的呼嘯、士兵絕望的吶喊響成一片!
他們從未!從未見過這樣的非人之物!
塞托斯站在原地,甚至沒有移動腳步。他的骷髏面孔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那對幽綠的光學目鏡捕捉著每一個撲來的身影,計算著每一條攻擊軌跡。
他放緩了自己的時間感知,仔細品味著每一個人的恐懼和慌張。
多么有趣啊。
真正的戲劇才剛剛拉開序幕。幽綠的光芒在混亂的刀光箭影中,穩(wěn)定地閃爍著。
“取悅我吧!”征服者欣喜地宣告著。
他像人類一樣彎曲著自己的嘴,像人類一樣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