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煙。
她不知何時已悄立在一旁,穿著一身嶄新的桃紅銀線海棠襖裙,襯得她面若桃花。發(fā)間那支嵌紅寶石的蝶戀花金簪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她臉上帶著盈盈笑意,眼波流轉(zhuǎn)間,目光卻黏在蕭珩身上,毫不掩飾那份熱切的傾慕與討好。
“如煙妹妹?!鄙蛭⑻ы聪蛩凵衿届o無波,仿佛之前的金簪風(fēng)波從未發(fā)生。她甚至微微彎了彎唇角,露出一個淺淡而溫和的笑容,如同包容不懂事的妹妹,“你也來了?”
柳如煙對上沈微那平靜得近乎詭異的眼神,心頭莫名一跳,下意識地避開了視線。方才在攬?jiān)萝幍睦仟N和恐慌瞬間涌上心頭,讓她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她很快調(diào)整過來,幾步走到沈微身邊,親昵地挽住了她的手臂,仿佛兩人依舊是情同手足的好姐妹。
“是呀,聽說世子爺來了,妹妹想著姐姐身子剛好,怕姐姐一個人應(yīng)對不來,特來給姐姐做個伴兒呢!”她語氣嬌憨,目光卻轉(zhuǎn)向蕭珩,帶著少女特有的崇拜,“世子爺今日這身衣裳真好看,襯得您越發(fā)英挺不凡了!”
她的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攪動了廳內(nèi)的空氣。沈崇文微微蹙眉,沈夫人臉上的笑容也淡了幾分。一個寄居的遠(yuǎn)房表小姐,對著侯府世子這般輕浮地品評衣著,實(shí)在是有失體統(tǒng)。
蕭珩的目光淡淡掃過柳如煙,那眼神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全然沒有面對沈微時的專注溫柔。他只是微微頷首,算作回應(yīng),便重新將目光落回沈微身上,語氣溫和地轉(zhuǎn)移了話題:
“沈小姐方才說夜里驚夢?不知是何夢魘,竟讓小姐如此不安?可需請高僧或是道長來府中做場法事,安一安神?”
他問得隨意,仿佛只是出于純粹的關(guān)心。但沈微的心弦卻驟然繃緊。來了!試探!
她面上依舊維持著那份恰到好處的柔弱與赧然,輕輕搖了搖頭,聲音帶著一絲后怕的輕顫:“也……也記不真切了。只恍惚覺得像是站在極高極高的地方,腳下懸空,四處皆是迷霧,怎么都找不到出路……后來便驚醒了,心慌得厲害?!彼鹧?,水眸盈盈,帶著一絲尋求依靠的無助看向蕭珩,“世子也信這些神鬼之說么?”
她巧妙地將夢境說得模糊而具有普遍性,又將問題拋回給蕭珩,試探他對“異?!钡膽B(tài)度,同時將“受驚”的緣由牢牢釘在虛無縹緲的噩夢上。
蕭珩深邃的眼眸凝視著沈微,仿佛要透過她清澈無辜的表象,看進(jìn)靈魂深處。那目光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落在沈微身上。沈微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臉上那抹病弱的蒼白在燈光下顯得愈發(fā)明顯,她甚至微微咬住了下唇,流露出被這過于專注的審視看得有些不安的羞怯。
片刻,蕭珩才緩緩收回目光,唇邊勾起一抹安撫的淺笑,那笑容仿佛帶著陽光的溫度,輕易驅(qū)散了方才凝重的氣氛:“神鬼之事,信則有,不信則無。不過,能驚擾到沈小姐的夢,想必是心神不寧所致。法事倒也不必,或許……”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帶著幾分自然的親近,“是沈小姐對即將到來的婚期,有些……緊張?”
他巧妙地避開了對噩夢本身的深究,將話題引向了更合乎情理的方向——待嫁少女的忐忑。同時,那“緊張”二字,又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曖昧和親昵。
沈夫人聞言,立刻笑著接話:“世子說的是!微兒這孩子,就是心思重。女兒家出嫁,哪有不緊張的?世子如此體貼,是微兒的福氣!”她看向沈微的目光充滿欣慰和暗示。
沈微適時地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顫動,臉頰飛起兩朵更明顯的紅云,聲音細(xì)弱得幾乎聽不見:“母親……世子取笑了。”將一個因被說中心事而羞赧不已的閨閣女子演得惟妙惟肖。
蕭珩看著沈微這副情態(tài),眼底深處最后一絲審視終于淡去,化為一種掌控在握的了然和滿意。他朗聲一笑,姿態(tài)愈發(fā)從容:“沈小姐不必羞怯?;橐龃笫?,謹(jǐn)慎些也是應(yīng)當(dāng)。不過,有珩在,沈小姐大可安心。永寧侯府,定不會委屈了沈小姐。”
他語氣篤定,帶著侯府世子應(yīng)有的自信與承諾。隨即,他像是想起什么,朝身后侍立的長隨蕭成示意了一下。
蕭成立刻捧上一個精致的紫檀木長匣,躬身奉到蕭珩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柳如煙更是眼睛一亮,艷羨之色幾乎要溢出來。
蕭珩親手打開匣蓋。匣內(nèi)鋪著墨綠色的絲絨,絲絨之上,靜靜躺著一支通體瑩潤、毫無雜質(zhì)的羊脂白玉如意簪。簪身線條流暢溫潤,簪頭被巧匠雕琢成祥云托起如意的形狀,寓意吉祥順?biāo)?。整支簪子沒有鑲嵌任何寶石,卻因那頂級的玉質(zhì)和簡約大氣的造型,透出一種低調(diào)內(nèi)斂的極致貴氣,比之黃金寶石更顯身份與底蘊(yùn)。
“前幾日得了塊上好的羊脂玉料,”蕭珩的聲音溫和,目光落在沈微發(fā)間那支樸素的白玉簪上,“想著玉性溫潤,最是養(yǎng)人安神,便命人趕制了這支如意簪?!彼焓謱⒂耵南恢腥〕?,那溫潤的玉色在他修長的手指間流轉(zhuǎn),更顯光華?!吧蛐〗闼匮牛幌策^于張揚(yáng)之物,這支簪子,權(quán)作壓驚安神之用,盼沈小姐日后夜夜安枕,再無驚擾?!?/p>
他言辭懇切,姿態(tài)優(yōu)雅,將一份價值連城的禮物,說得如同隨手贈出的一片心意,既全了關(guān)切之情,又不顯刻意討好,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尤其是那句“不喜張揚(yáng)”,更是精準(zhǔn)地迎合了沈微今日的裝扮和對外一貫的“溫婉素凈”形象。
廳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沈崇文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是滿意。沈夫人更是喜形于色,看向蕭珩的目光充滿了贊賞。柳如煙死死盯著那支玉如意簪,又飛快地瞥了一眼沈微發(fā)間那支在她看來寒酸無比的白玉素簪,強(qiáng)烈的嫉妒如同毒蛇噬咬著她的心,讓她臉上的笑容幾乎維持不住。
沈微看著那支被遞到眼前的玉簪,溫潤的光澤映入她的眼底,卻只折射出刺骨的冰冷。前世,他也曾送過她不少珠寶首飾,每一次都伴隨著更深的利用和算計(jì)。這如意簪,與其說是安神的慰藉,不如說是他確認(rèn)獵物依舊在掌控之中的標(biāo)記,是新一輪絞索的開始。
她心中冷笑,面上卻適時地露出受寵若驚的神色,微微睜大了眼睛,有些無措地看向父母,又飛快地瞥了蕭珩一眼,臉頰緋紅:“這……這太貴重了……世子,微兒受之有愧……”
“哎喲,我的傻女兒!”沈夫人嗔怪地笑著,連忙開口,“世子一片心意,給你壓驚的,有什么受不起的?快謝過世子!”她生怕沈微的“不識抬舉”拂了蕭珩的面子。
沈崇文也微微頷首:“世子厚意,微兒收下便是。”
蕭珩含笑看著沈微,眼神鼓勵。
沈微這才仿佛在父母和蕭珩的注視下,鼓起勇氣,伸出微微有些顫抖的手(一半是偽裝,一半是極力克制觸碰仇人所贈之物的厭惡),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支溫潤沉重的玉簪。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玉質(zhì),那感覺卻像是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謝……謝世子?!彼曇舻腿?,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仿佛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貴重禮物和深情厚意感動得無以復(fù)加。她微微屈膝,再次行禮,垂下的眼瞼遮掩了眸底深處一閃而過的、比刀鋒更冷的寒芒。
“你我之間,何須言謝。”蕭珩的聲音帶著笑意,目光溫柔地籠罩著她,仿佛在欣賞一件由他親手雕琢、并為之滿意的藝術(shù)品。他滿意于沈微此刻恰到好處的感動與羞怯,這證明他的判斷無誤——前幾日的“驚夢”不過是女兒家心思敏感所致,眼前這個溫婉柔順、對他滿懷傾慕的沈微,才是真實(shí)。
這認(rèn)知讓他心底最后一絲因劉嬤嬤描述而產(chǎn)生的、極其細(xì)微的疑慮也煙消云散。獵物依舊溫馴地待在籠中,這很好。
柳如煙看著沈微手中那支光華流轉(zhuǎn)的羊脂玉如意簪,又看看蕭珩落在沈微身上那專注而溫柔的目光,只覺得一股強(qiáng)烈的酸意混合著不甘直沖頭頂。她精心打扮,插著新得的紅寶石簪子,卻像個跳梁小丑般被徹底忽視!蕭珩的眼神,自始至終都吝于在她身上多停留片刻!憑什么?憑什么沈微什么都不做,就能得到蕭珩如此青睞,得到這樣貴重的禮物?而她柳如煙,費(fèi)盡心機(jī)討好,卻連一絲眼風(fēng)都換不來?
強(qiáng)烈的嫉妒和怨毒如同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她必須做點(diǎn)什么!必須讓蕭珩注意到她!必須……給沈微添點(diǎn)堵!
就在廳內(nèi)氣氛因這份“厚禮”而顯得格外融洽之時,柳如煙嬌柔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刻意壓低的驚訝和關(guān)切:
“哎呀,世子爺待姐姐真是沒得挑!不過……”她話鋒一轉(zhuǎn),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沈微發(fā)間那支樸素的銀簪,又飛快地瞟了一眼沈微,語氣帶著點(diǎn)不諳世事的天真,“說起來,微姐姐今日怎么沒戴那支金累絲嵌碧璽的牡丹簪?妹妹記得前兩日午后來看姐姐時,還見姐姐戴著呢!那支簪子金燦燦的,牡丹花跟真的一樣,那顆粉碧璽更是稀罕,襯得姐姐氣色都好了幾分呢!今日若是戴上,和世子爺這支玉如意簪配著,豈不是更相得益彰?”
她的話音落下,廳內(nèi)瞬間安靜了一瞬。
沈夫人的笑容微微一頓,看向柳如煙的目光帶上了些許不贊同。沈崇文也幾不可察地皺了下眉。這丫頭,好端端地提什么金簪?還特意點(diǎn)出是前兩日午后見過?言語間看似天真贊美,實(shí)則隱隱透著對沈微今日裝扮“過于素淡”的質(zhì)疑,甚至有點(diǎn)暗示沈微“不識抬舉”、不配蕭珩厚禮的意味。
蕭珩的眉梢?guī)撞豢刹斓貏恿艘幌?。他自然知道柳如煙口中的金簪——沈微及笄禮上那支,出自京城名匠之手,價值不菲,也算沈微身份的一種象征。沈微今日確實(shí)過于素凈了,連這支象征性的簪子都沒戴?他深邃的目光再次落回沈微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
沈微的心在柳如煙開口的瞬間便沉了下去。果然來了!這條毒蛇,無時無刻不想著咬她一口!她面上卻不動聲色,甚至因柳如煙的提及而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慌亂和窘迫。她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輕輕拂過鬢角那支孤零零的白玉簪,聲音帶著點(diǎn)被戳破心思的不好意思:
“如煙妹妹快別說了……”她飛快地瞥了蕭珩一眼,又迅速低下頭,耳根都染上了一層緋色,“那支簪子……是母親的心意,太過貴重,平日里戴著總怕磕了碰了,反而不美。前兩日……前兩日也不知怎的,一時興起才戴了戴,后來想想還是太招搖了些,便趕緊收起來了。”她解釋得合情合理,將一個珍惜母親所賜、又怕過于張揚(yáng)的閨秀心理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些,帶著點(diǎn)自責(zé)的懊惱:“說起來,也是我粗心大意。那日妹妹走后,我才發(fā)現(xiàn)收得匆忙,連妝奩匣子都沒鎖好……幸好冬青那丫頭仔細(xì),及時發(fā)現(xiàn),才沒出什么岔子?!彼隣钏茻o意地將“妝奩匣子沒鎖好”和柳如煙離開的時間點(diǎn)聯(lián)系了起來,語氣自然,仿佛只是陳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柳如煙的臉色在聽到“妝奩匣子沒鎖好”幾個字時,瞬間變得煞白!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沈微知道了!她一定知道了!那天她倉皇離開后,沈微檢查了妝奩!她這是在……警告自己?!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柳如煙,讓她手腳冰涼,幾乎站立不穩(wěn)。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只能發(fā)出一點(diǎn)細(xì)微的、無意義的“嗬嗬”聲。她下意識地看向沈微,卻見對方正微微抬眸,那雙清澈的眸子平靜地看向她,甚至還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仿佛在說“妹妹怎么了?”
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柳如煙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比那日被抓包時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