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珩的目光在沈微和柳如煙之間不動聲色地掃過。沈微的羞澀解釋合情合理,而柳如煙那瞬間失態(tài)的臉色和眼中的驚恐卻沒能逃過他的眼睛。他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帶著玩味的冷意。這個柳如煙,似乎……有些過于關(guān)注沈微的首飾了?而且這反應(yīng)……有趣。
他并未深究,只是順著沈微的話,溫聲開口,輕易將柳如煙那點小心思帶來的微妙氣氛化解于無形:“沈小姐說得是。珍惜長輩心意,是孝心,何來招搖之說?不過,這玉簪溫潤內(nèi)斂,倒也與沈小姐今日氣質(zhì)相合?!彼p描淡寫地將話題從金簪上帶開,重新肯定了沈微的選擇,也無形中駁斥了柳如煙那點挑撥的暗示。
沈夫人連忙笑著附和:“世子說的是!微兒就是太小心了些!不過小心些也好,總比毛毛躁躁的強(qiáng)!”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臉色依舊難看的柳如煙,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敲打。
柳如煙被沈夫人這一瞥看得心頭更慌,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再不敢多言,只能死死低著頭,絞緊了手中的帕子,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肉里。沈微那輕飄飄的幾句話,像無形的鞭子抽在她臉上,讓她無地自容,更讓她恐懼萬分!她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扔在光天化日之下,所有的心思都被沈微那雙看似平靜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廳內(nèi)的氣氛在蕭珩的主導(dǎo)下重新變得“融洽”。沈崇文適時地詢問起一些朝堂上的時事,蕭珩應(yīng)對得體,言語間既顯露出侯府世子的見識,又保持著對沈崇文這位未來岳丈的尊重。沈夫人則在一旁含笑聽著,偶爾插上一兩句無關(guān)緊要的家常。
沈微安靜地坐在沈夫人下首,扮演著一個合格的傾聽者。她眼觀鼻,鼻觀心,偶爾在父母或蕭珩問及時,才溫聲細(xì)語地回答一兩句,言辭恭謹(jǐn),姿態(tài)柔順。手中那支羊脂玉如意簪被她輕輕擱在膝上,溫潤的觸感隔著衣料傳來,卻只讓她感到一種黏膩的冰冷,如同毒蛇纏繞。
她低垂的眼睫遮掩了眸底深處翻涌的思緒。柳如煙的挑釁和失態(tài),在她預(yù)料之中。這條毒蛇的貪婪和愚蠢,是她復(fù)仇棋盤上一顆可以利用的棋子。而蕭珩……他看似打消了疑慮,但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里,偶爾掠過的審視光芒,提醒著沈微絕不能掉以輕心。這是一場漫長的、步步驚心的對弈。
時間在看似和諧的氛圍中悄然流逝。茶換了兩盞,點心也撤下了一輪。窗外的夜色愈發(fā)濃重,檐下的燈籠在風(fēng)中搖曳,將庭中樹影拉得扭曲變形。
終于,蕭珩放下茶盞,姿態(tài)優(yōu)雅地起身:“時辰不早,珩也該告辭了。叨擾沈公與夫人許久,還望見諒?!?/p>
沈崇文和沈夫人連忙起身相送。
沈微也隨著父母站起身,低眉順眼。
“沈小姐好生休養(yǎng)?!笔掔褡叩缴蛭⒚媲?,聲音溫和,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待你身子大安,珩再邀小姐同游西山賞紅葉,可好?”他拋出一個小小的、帶著未來期許的邀約,既是安撫,也是試探。
沈微心頭冷笑。西山紅葉?前世他也曾這般溫柔相邀,結(jié)果卻是安排了一場讓她聲名掃地的“偶遇”。她面上卻適時地露出期待與羞澀交織的神情,微微屈膝:“但憑世子安排。微兒……靜候佳音?!甭曇糨p柔,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恰到好處地演繹著少女的憧憬。
蕭珩滿意地頷首,不再多言,在沈崇文夫婦的陪同下,朝廳外走去。柳如煙也慌忙跟在后面,卻始終低著頭,不敢再看沈微一眼,更不敢靠近蕭珩半分,如同一個失魂落魄的影子。
沈微站在原地,目送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燈火闌珊的游廊盡頭。廳內(nèi)驟然安靜下來,只剩下銅爐里炭火細(xì)微的噼啪聲。臉上那溫婉羞澀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沉寂。
她緩緩抬起手,看著掌心被指甲掐出的幾個深陷的、幾乎要滲出血絲的月牙痕。方才強(qiáng)壓下的恨意與厭惡,此刻如同掙脫牢籠的兇獸,在胸腔里瘋狂沖撞,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悶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蕭珩身上殘留的、那若有似無的沉水香氣息,更是讓她胃里翻江倒海。
“小姐?”冬青不知何時已悄然來到她身邊,聲音帶著擔(dān)憂。她全程在廳外候著,雖聽不清具體言語,卻能感受到小姐身上那股極力壓抑的緊繃。此刻看到沈微褪去偽裝后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色和掌心觸目驚心的掐痕,更是心驚肉跳。
沈微沒有回應(yīng),只是將目光從掌心移開,落在了被她隨手?jǐn)R在椅子上的那支羊脂玉如意簪上。溫潤的玉色在燈光下流轉(zhuǎn),祥云如意的圖案精美絕倫。她伸出手,指尖并未直接觸碰簪身,而是隔著衣袖,用兩指拈起那冰涼的玉簪,動作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疏離與嫌惡。
“拿去,”她的聲音冰冷,毫無波瀾,“鎖進(jìn)庫房最底層的樟木箱里,和那些用不著的舊物放在一處。鑰匙你收好,沒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開啟?!彼龑Ⅳ⒆舆f向冬青,仿佛那不是價值連城的珍寶,而是一件沾染了劇毒的穢物。
冬青看著小姐眼中那深不見底的寒意,心頭猛地一顫,不敢多問,連忙小心翼翼地雙手接過玉簪,用一方干凈的素帕仔細(xì)包好:“是,小姐,奴婢這就去辦?!?/p>
沈微不再看那玉簪一眼,轉(zhuǎn)身,獨自一人走向通往攬月軒的游廊。夜色深沉,寒風(fēng)卷起地上的落葉,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她挺直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單薄,卻透著一股磐石般的冷硬與孤絕。
回到攬月軒,內(nèi)室里只點了一盞小小的青玉蓮臺燭臺,光線昏黃朦朧。沉水香清冽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中,試圖驅(qū)散那縈繞不去的、屬于蕭珩的沉水香,卻顯得徒勞。
沈微揮退了欲上前伺候的冬青和夏竹。門簾落下,隔絕了外間的一切。她走到窗邊的軟榻前,并未坐下,而是背對著那微弱的燭光,面朝著窗外沉沉的夜色。
黑暗中,她緩緩抬起手,從貼身的中衣夾層里,摸出一個只有半個巴掌大小、用最普通的油紙仔細(xì)包裹著的東西。指尖靈活地解開纏繞的細(xì)繩,剝開層層油紙,露出里面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一小塊薄如蟬翼的素箋。
燭光微弱,只能勉強(qiáng)映亮紙箋的一角。那上面是幾行蠅頭小楷,字跡潦草卻力透紙背,顯然是匆忙間寫就:
西郊馬場,賬冊異動確鑿。
司庫王大有,蕭府暗樁。
貪墨軍馬糧秣,數(shù)額巨。
栽贓嫁禍,矛頭暗指沈府。
證據(jù)鏈初成,危!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沈微的眼底!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一股混雜著巨大憤怒與冰冷恐懼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讓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
果然!果然如此!
蕭家!蕭珩父子!他們的黑手早已深入西郊馬場!貪墨軍馬糧秣,這是抄家滅族的死罪!他們不僅要榨干沈家最后的價值,還要在沈家失去利用價值后,將沈家推出去做替罪羊,用沈家滿門的鮮血和傾覆,來洗清他們自己的污跡,甚至……踩著沈家的尸骨,更上一層樓!
前世沈家滅門的慘劇,其根源并非僅僅始于蕭珩的薄情寡義和柳如煙的惡毒陷害,而是早在此時,早在他們歡天喜地籌備著這場“顯赫”婚事的此刻,致命的屠刀就已經(jīng)懸在了沈家的頭頂!蕭珩今日那看似深情的探望和厚禮,不過是麻痹沈家的毒藥,是掩蓋血腥陰謀的華麗帷幕!
“好……好一個永寧侯府!好一個蕭珩!”沈微的齒縫間,溢出冰冷到極致的低語,每一個字都淬著來自地獄的恨毒。她緊緊攥著那張薄如蟬翼卻重逾千斤的密報,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咯咯”聲,手背上青筋暴起。
窗外的寒風(fēng)呼嘯著拍打著窗欞,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幽暗的室內(nèi),只有燭火在不安地跳躍,在她沉靜如水的側(cè)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那光影之中,她幽深的瞳孔里,沒有淚,沒有懼,只有一片焚盡一切的冰冷火焰在無聲地、瘋狂地燃燒。
證據(jù)鏈初成……危!
危機(jī)如同巨大的陰影,已迫在眉睫。而她沈微,絕不能再做網(wǎng)中待斃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