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府城,鉛灰色的天空低垂,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抽打著街道兩旁緊閉的店鋪門板和蜷縮在角落里的流民。
空氣里彌漫著絕望的寒氣、食物腐爛的餿味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死寂。
溫歆裹著一件從廢墟里扒拉出來、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破舊棉絮,緊緊摟著懷里瑟瑟發(fā)抖的小虎和小丫。
兩個孩子的小臉凍得青紫,嘴唇干裂起皮,原本還有些圓潤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只剩下兩雙因饑餓和寒冷而顯得格外大的、空洞無神的眼睛。
他們已經在這條最繁華、卻也最冰冷的朱雀大街上“坐”了三天。面前擺著一個豁了口的破陶碗,里面零星躺著幾枚沾著泥污的銅板,是路人偶爾施舍的憐憫。
這點錢,連一個最硬的雜糧窩頭都買不到。
小丫已經餓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發(fā)出小貓般微弱的嗚咽。小虎則死死咬著下唇,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但那單薄的身體卻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
溫歆的心早已被這無休止的絕望磨得麻木,她看著懷里氣息奄奄的孩子,再看看空蕩蕩的破碗,一種比寒風更刺骨的冰冷,從腳底蔓延至全身。
尊嚴?那是什么?能吃嗎?能暖身嗎?能救小虎小丫的命嗎?
就在她眼神空洞地望著街對面那家飄出誘人肉包子香氣的酒樓,胃里一陣痙攣般的絞痛時,一陣濃郁得有些嗆人的脂粉香氣,混合著一種甜膩的暖風,突兀地飄了過來。
“嘖嘖嘖……”一個帶著夸張嘆息的女聲在頭頂響起。
溫歆茫然地抬起頭。
一個穿著水紅色織錦緞面夾襖、外罩銀鼠皮坎肩的婦人正站在她面前。婦人約莫四十上下,臉上涂著厚厚的脂粉,嘴唇抹得鮮紅,發(fā)髻上插著幾支晃眼的金簪。
她手里抱著個精巧的銅手爐,身后還跟著兩個膀大腰圓的粗使婆子。
婦人那雙精明世故的眼睛,此刻正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艷和評估,上上下下、如同打量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般,掃視著溫歆的臉。
即使是在如此狼狽不堪的境地——頭發(fā)凌亂打結,沾滿灰塵和草屑;臉上污跡斑斑,凍得發(fā)青;嘴唇干裂起皮……但那雙深黑如古井的眼眸,那挺秀的鼻梁,那即使被苦難折磨也難掩其清麗輪廓的臉龐……依舊如同蒙塵的明珠,在絕望的底色上,透出一種驚心動魄的、倔強的美。
婦人的目光又掃過溫歆懷里那兩個瘦骨嶙峋、卻依舊能看出眉清目秀的孩子,眼底的精光更盛。
“哎喲喂,可憐見的!”婦人夸張地咂著嘴,聲音又尖又亮,引得周圍幾個同樣瑟縮的乞丐都抬起了頭,“瞧瞧這臉蛋兒!瞧瞧這身段兒!嘖嘖嘖……老天爺真是不開眼吶!讓這么個天仙似的人兒,帶著倆小娃娃,在這冰天雪地里受這份罪!”
她彎下腰,湊近了些,那股濃郁的脂粉味熏得溫歆一陣眩暈。婦人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蠱惑般的親昵:
“姑娘,聽我一句勸。這討飯的營生,能有什么出路?凍死餓死是遲早的事!你舍得,你懷里這倆小娃娃也受不住??!”
婦人話語中赤裸裸的暗示,她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孩子,嘴唇哆嗦著,想反駁,喉嚨卻像被凍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婦人似乎看穿了她的掙扎,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帶著幾分殘忍的笑意,聲音壓得更低:
“我是前頭‘醉春樓’的管事媽媽。姑娘,就憑你這副樣貌身段,只要點個頭,進了我那樓里,別說養(yǎng)活你這倆弟妹,就是讓他們吃飽穿暖,識文斷字,將來謀個好前程,也不是難事!”
她伸出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虛虛點了點溫歆懷里的小虎和小丫:“你看看他們,再熬下去……還能有幾天?”
“醉春樓”三個字,那是城里最有名的……煙花之地,是女子最不堪的歸宿,是比乞丐還要低賤的泥潭。
她幾乎要脫口而出“滾”!
然而,就在這時,懷里的小丫發(fā)出一聲極其微弱、如同瀕死小貓般的呻吟:“姐……餓……冷……”
這聲呻吟,像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溫歆心中那堵名為“尊嚴”的、早已千瘡百孔的堤壩。
活下去!
讓他們活下去!
這個念頭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燒盡了所有的猶豫、羞恥和恐懼!
婦人看著溫歆眼中最后一點光芒熄滅,只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灰敗和認命般的麻木,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她知道,成了。
溫歆緩緩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被冰雪凍住的麻木。她看著婦人那張涂脂抹粉、寫滿算計的臉:
“……能……讓他們吃飽?”
“能!”婦人斬釘截鐵,笑容滿面,“頓頓有肉!熱湯熱飯!綾羅綢緞不敢說,干凈暖和的棉衣管夠!”
“……能……讓他們……念書?”
“能!”婦人拍著胸脯保證,“我醉春樓隔壁就是私塾!束脩我出!只要姑娘你肯來,一切都好說!”
溫歆閉上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沒再看婦人,只是更緊地抱了抱懷里的孩子,然后,她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點了點頭。
“好……我跟你走?!?/p>
醉春樓的后院暖閣里,炭火燒得極旺,暖意融融,驅散了外面的嚴寒,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脂粉香和甜膩的熏香。
溫歆被兩個手腳麻利的丫鬟按在梳妝臺前,溫熱的水洗去了她臉上多日的污垢,露出了那張被風霜侵蝕卻依舊難掩絕色的臉龐,蒼白,憔悴,卻輪廓分明,如同精雕細琢的寒玉。
老鴇親自上手,用上好的胭脂水粉,一點點遮蓋她臉上的疲憊和凍痕。螺子黛細細描畫她本就秀麗的眉形;嫣紅的胭脂暈染在她干裂的唇瓣和失血的臉頰;細膩的珍珠粉撲在她光潔的額頭和頸項……
當最后一支赤金點翠的步搖斜插入她如瀑般重新梳理過的烏發(fā)時,老鴇和兩個丫鬟都屏住了呼吸。
鏡子里的人,哪里還有半分街頭乞丐的狼狽?
眉如遠山含黛,眼似秋水橫波,瓊鼻櫻唇,那份被苦難磨礪出的、深入骨髓的清冷與倔強,此刻在精致的妝容和華服的映襯下,非但沒有被掩蓋,反而如同冰層下燃燒的火焰,透出一種驚心動魄的、帶著破碎感的絕艷。
老鴇看著鏡中那張足以讓任何男人失魂落魄的臉,激動得雙手都在顫抖。
“好!好!好!”老鴇連說了三個好字,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花,“我的好女兒!從今往后,你就是我醉春樓的‘雪魄’姑娘!媽媽我保管讓你……”
她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鏡中的“雪魄”姑娘,緩緩抬起了眼。
那雙被精心描繪過的、如同蘊著星河的眸子,此刻卻空洞得如同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水,沒有欣喜,沒有羞怯,甚至沒有一絲屬于活人的生氣。那眼神穿透了華麗的妝容和精致的珠翠,直直望向虛空,仿佛在看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即將墜入無間地獄的軀殼。
溫歆沒有理會老鴇的激動和許諾。她只是緩緩站起身。身上那件為她量身定做的、用上好云錦裁制的海棠紅撒花長裙,勾勒出她纖細卻依舊挺直的腰身。步搖輕晃,珠玉碰撞,發(fā)出清脆卻冰冷的聲響。
她走到暖閣的窗邊,輕輕推開一條縫隙。
樓下隱約傳來絲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和男男女女的調笑聲。
小虎和小丫……應該被安置在溫暖的廂房里了吧?應該……有熱湯熱飯了吧?
她緩緩關上了窗。
隔絕了寒風,也隔絕了最后一絲屬于“溫歆”的、自由的空氣。
鏡中,那個名為“雪魄”的花魁,美得驚心動魄,卻也冷得如同萬年玄冰。
她抬起手,指尖輕輕拂過臉頰上細膩的脂粉,從此,這醉人的脂粉香,這華麗的牢籠,便是她和弟妹……唯一的生路。
“雪魄姑娘,時辰快到了?!币粋€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鬟怯生生地提醒,聲音帶著點討好。
溫歆沒應聲。
她看著鏡中那個陌生的“雪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起來。
待會兒……就要出去……面對那些……她不敢深想,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幾乎要嘔出來。為了小虎小丫……她一遍遍在心里默念,像念著最后的咒語,試圖壓下那幾乎要將她撕裂的屈辱和恐懼。
就在這時,暖閣的門被輕輕叩響。
“雪魄姑娘,蘇老爺有請。”門外傳來老鴇刻意放柔、卻難掩諂媚的聲音。
蘇老爺?溫歆的心猛地一沉。這么快?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站起身。
她被引到一間更為雅致、卻也更為封閉的暖閣,屋內燃著上好的沉水香,清冽的香氣稍稍沖淡了脂粉的甜膩。
一個穿著藏青色錦緞直裰、面容清癯、眼神卻異常銳利的中年男人端坐在主位上,他身后侍立著兩個神情肅穆、氣息沉穩(wěn)的隨從,一看便知非尋常仆役。
老鴇滿臉堆笑地介紹:“雪魄姑娘,這位是蘇老爺,咱們平陽府的大善人,也是咱們醉春樓的貴客!蘇老爺可是點名要見你呢!”
溫歆垂著眼,依著老鴇之前臨時惡補的規(guī)矩,微微屈膝行了個禮,動作僵硬得像提線木偶。
她能感覺到那蘇老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帶著一種審視、評估,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抬起頭來?!碧K老爺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嚴。
溫歆咬了咬牙,緩緩抬起臉,目光卻依舊低垂,不敢與他對視。
蘇老爺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從她光潔的額頭,到挺秀的鼻梁,再到那即使涂了厚厚脂粉也難掩其清冷輪廓的唇瓣……他眼底的銳利漸漸被一種近乎狂喜的滿意取代。甚至忍不住輕輕“嘖”了一聲。
“好!好!果然是天姿國色!比傳聞更甚!”蘇老爺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激動,他猛地站起身,幾步走到溫歆面前,距離近得溫歆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和沉水香混合的氣息。
溫歆下意識地后退半步,身體繃緊,戒備地看著他。
蘇老爺卻并未再靠近,只是目光灼灼地盯著她,仿佛在欣賞一件稀世珍寶:“姑娘不必害怕。蘇某今日前來,并非為尋歡作樂?!?/p>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蘇某有一事相求,此事關乎我蘇氏滿門性命!若姑娘肯出手相助,蘇某愿以萬金相酬!并保姑娘此生富貴無憂,連帶姑娘那一雙弟妹,蘇某亦可視如己出,保他們一世安穩(wěn),前程似錦!”
萬金?富貴無憂?弟妹前程?
“蘇老爺……何意?”她的聲音干澀,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蘇老爺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那笑容里卻摻雜著深重的憂慮:“實不相瞞,蘇某膝下有一小女,名喚映雪。上月……被宮中采選女官相中,欽點為入宮待選的秀女!”
入宮?秀女?
“這本是光耀門楣之事!”蘇老爺的聲音陡然轉沉,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和恐懼,“可恨那孽障!竟……竟在采選女官離府后,被一個窮酸秀才花言巧語所惑,于三日前……與人私奔了!”
私奔?!
溫歆倒吸一口冷氣,秀女私奔?這可是抄家滅族的欺君大罪。
“如今采選女官不日便將回京復命,屆時若交不出人……”蘇老爺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眼中是深不見底的恐懼,“我蘇氏滿門……頃刻間便是滅頂之災!”
他猛地看向溫歆,目光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蘇某尋遍平陽府,再無一人能及小女姿容!直至今日……得見姑娘芳容!姑娘之絕色,遠勝小女!且姑娘眉宇間那份清冷孤高之氣,與小女竟有幾分神似!此乃天意!天不絕我蘇家!”
他上前一步,“蘇某所求,便是請姑娘……冒小女之名,入宮待選!”
溫歆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
替人入宮?冒充秀女?欺君之罪?!
這……這比淪落風塵……更加兇險萬倍!一旦敗露,便是萬劫不復,不僅她死無葬身之地,連小虎小丫……甚至整個蘇家……
“不……不行……”她下意識地搖頭,“這是……這是殺頭的大罪!我……我不能……”
“姑娘!”蘇老爺的聲音陡然拔高,“你難道想看著你那一雙弟妹,在這醉春樓里長大?看著他們將來也……也步你的后塵?還是想看著他們凍死餓死在街頭?!”
“入宮!是欺君!但只要你謹言慎行,未必沒有一線生機!宮中規(guī)矩森嚴,但以姑娘的姿容氣度,一旦入選,便是人上之人!屆時,你便是真正的蘇映雪!是蘇家的嫡女!你的弟妹,便是蘇家的表少爺、表小姐!錦衣玉食,仆從如云!將來婚配,亦可擇良婿佳婦!前程似錦!”
“若你拒絕……”蘇老爺的聲音陡然降至冰點,帶著赤裸裸的威脅,“今日你踏出此門,便依舊是醉春樓的‘雪魄’!你可知,醉春樓背后的東家是誰?你以為,你知道了蘇家如此天大的秘密,還能安然無恙地離開?還能護得住你那兩個小娃娃?!”
一邊是萬劫不復的深淵——醉春樓的泥潭,弟妹可能面臨的悲慘未來,以及知曉秘密后被滅口的威脅。
另一邊……是同樣深不見底的懸崖——冒充秀女,欺君之罪,但……卻有一線渺茫的生機,一個能讓弟妹徹底脫離苦海、甚至擁有她做夢都不敢想的“前程”的機會。
她看著蘇老爺那雙寫滿瘋狂、算計和不容拒絕的眼睛,又仿佛看到了小虎小丫在醉春樓后院里,穿著干凈暖和的棉衣,吃著熱騰騰的飯菜,甚至……坐在明亮的學堂里讀書習字的幻影……
那幻影如此美好,美好得讓她心碎,也讓她……生出了一股孤注一擲的、近乎毀滅的勇氣。
良久,久到蘇老爺幾乎要失去耐心時。
“我答應你。”
“但,我要帶走小虎和小丫。現(xiàn)在,立刻?!?/p>
“我要親眼看著他們……住進蘇府?!?/p>
“我要你……立下字據,將他們……記在蘇家族譜旁支名下,視為蘇家血脈,保他們一世平安富貴?!?/p>
“若有半點差池……”她的聲音陡然轉厲,“我溫歆……便是化作厲鬼,也絕不放過你蘇家滿門!”
“好!一言為定!”蘇老爺毫不猶豫,立刻從袖中取出一份早已準備好的、墨跡淋漓的契書,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條款,甚至還有平陽府衙加蓋的官印,他將契書和一支蘸飽了墨的狼毫筆遞到溫歆面前。
溫歆接過筆。那筆桿冰冷沉重,如同千斤巨石。她看著契書上“蘇映雪”三個刺眼的字,又仿佛看到了醉春樓外那冰冷的街道,看到了廢墟中瑟瑟發(fā)抖的孩子……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再無波瀾。
從此,世間再無采藥女溫歆。
只有待選秀女——蘇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