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七年的冬,格外凜冽。鉛灰色的蒼穹低垂,仿佛一塊凍僵的巨冰,沉甸甸地壓在紫禁城金碧輝煌的琉璃瓦上。鵝毛大雪扯絮般落下,無聲地覆蓋了朱紅的宮墻、冰冷的漢白玉階、虬結的老樹枝椏,將這座象征著至高權力與無邊禁錮的城池,包裹在一片蒼茫的素白之中。
宮門次第開啟,沉重的木軸轉動聲在風雪里顯得格外沉悶。一隊穿著單薄灰色棉襖、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小宮女,在領路老太監(jiān)尖細而刻板的呵斥聲中,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踏進了這座森嚴的宮禁。她們像一群被驅趕的雛鳥,茫然、惶恐,命運從踏入這道門起便不再由己。
“都聽仔細嘍!”老太監(jiān)姓王,面皮緊繃,眼角的皺紋刻著深宮的冷漠,“進了這宮門,你們的命就不是自個兒的了!少說話,多做事,眼睛別亂瞟,耳朵別亂聽!宮里的規(guī)矩,比天上的星星還多,一步踏錯,輕則一頓板子趕去辛者庫做苦役,重則……”他冷哼一聲,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掉腦袋!聽明白沒?”
“明白了,公公。”細若蚊吶的應答聲在風雪里飄散。
沈七巧縮在這群女孩中間,她十五歲,身形尚未完全長開,裹在寬大的棉襖里顯得更加瘦小。風雪無情地鉆進衣領,帶走殘存的體溫,她努力挺直腰背,不讓牙齒因寒冷而打顫。袖管深處,一根冰涼堅硬的物件硌著她的手腕——那是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舊銀簪,是她從貧瘠鄉(xiāng)野、從那個早逝秀才父親留下的唯一念想。冰冷的觸感此刻成了她維持鎮(zhèn)定的錨點。
她抬起頭,目光穿過漫天飛雪,投向那重重疊疊、望不到盡頭的宮殿群落。飛檐斗拱,雕梁畫棟,在雪的覆蓋下,金黃的琉璃瓦失去了往日的耀眼光澤,透出一種沉重壓抑的威嚴。乾清宮、坤寧宮、翊坤宮……這些只存在于說書人口中的名字,如今成了她腳下冰冷的現(xiàn)實。那巍峨的宮墻,是權勢的象征,更是無數(shù)紅顏枯骨堆砌的囚籠。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比風雪更甚,從她心底深處彌漫開來。
隊伍在曲折的回廊中穿行。雪被踩實,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命運的冰面上。偶爾有穿著厚實皮裘、捧著暖爐的太監(jiān)宮女匆匆而過,瞥向她們的眼神充滿了居高臨下的漠然。宮里的等級森嚴,初入宮的小宮女,連最低等的粗使都不如。
最終,隊伍在靠近西六宮的一處偏院停下。王太監(jiān)扯著嗓子:“坤寧宮新添人手!沈七巧、春杏、秋月……”他念了幾個名字,“你們幾個,留下!”
坤寧宮?沈七巧心頭微震。那是中宮皇后的居所,母儀天下的象征。然而,關于這位年輕皇后的傳言,在宮外也偶有耳聞。當今圣上永和帝,已過不惑之年,近年龍體欠安,纏綿病榻,恩寵早已傾注于風華正茂、艷冠六宮的高貴妃身上。坤寧宮雖貴為中宮,卻隱隱透著一股被冷落的蕭索。
王太監(jiān)領著她們幾人踏入坤寧宮的外院。果然,相較于其他宮殿的喧鬧或肅整,這里顯得格外寂靜。庭院打掃得很干凈,卻少了幾分人氣。廊下站著的幾個宮女太監(jiān),神色間也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謹慎和淡淡的愁緒。
“孫嬤嬤,”王太監(jiān)對一個穿著體面些、約莫四十來歲的管事嬤嬤招呼道,“人給您帶來了,都是手腳麻利、身家清白的。好生調(diào)教著,別出了岔子?!?/p>
孫嬤嬤面色肅然,目光銳利地掃過這幾個凍得小臉發(fā)青的女孩,尤其在沈七巧臉上多停留了一瞬。這女孩的眼神,不像其他幾個那樣充滿了純粹的恐懼或茫然,那里面有一種近乎倔強的平靜。
“知道了,有勞王公公?!睂O嬤嬤微微頷首,轉向沈七巧等人,“跟我進來?!?/p>
坤寧宮的內(nèi)殿,比外院更顯空曠清冷。陳設雖華貴,卻透著一種疏于打理的黯淡??諝庵袕浡还扇粲兴茻o的藥香。沈七巧被分配去整理庫房。庫房里堆滿了歷年節(jié)慶的賞賜、貢品,積著厚厚的灰塵。同來的春杏和秋月,一個被派去打掃庭院,一個去漿洗衣物。
沈七巧挽起袖子,露出凍得通紅的手,開始默默干活。她動作麻利,心思卻轉得飛快。整理那些精美的絲綢、瓷器、玉器時,她留意著它們的擺放位置、新舊程度,試圖從中窺探主人的處境。很多物件顯然許久未曾動過,落滿了灰塵。而一些新近的賞賜,則隨意地堆在角落,包裝都未曾拆封。這不像一個得寵皇后應有的樣子。
傍晚時分,孫嬤嬤過來查看,看到原本雜亂積灰的庫房已被收拾得井井有條,物品分門別類,擦拭得干干凈凈,不由得眼中露出一絲驚訝。她沒說什么,只是點點頭:“做得不錯。從明日起,你去內(nèi)殿幫著做些輕省活計?!?/p>
沈七巧低頭應“是”。她知道,這或許是個機會,能更靠近那位神秘的皇后,也能更清晰地感知這坤寧宮的風向。
次日,沈七巧得以進入坤寧宮的內(nèi)殿。殿內(nèi)溫暖許多,暖爐燒得旺,驅散了外界的寒氣。她見到了那位傳言中的皇后蘇氏。
皇后蘇婉清,時年不過十八。她坐在窗邊的暖榻上,身形單薄,穿著一件素雅的月白色常服,烏發(fā)只用一支簡單的白玉簪挽著,未施脂粉。她的容顏是極美的,像一株空谷幽蘭,清麗脫俗,但眉宇間卻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愁緒和病氣。臉色有些蒼白,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嘴唇也缺乏血色。她正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出神,眼神空洞而疲憊,仿佛承載著難以言說的重壓。在她身上,幾乎看不到一絲屬于皇后的威嚴和張揚,只有深深的倦怠和不易察覺的、仿佛深入骨髓的恐懼。
一個約莫五六歲、穿著明黃小襖的男孩正依偎在她身邊,拿著一本圖畫書,咿咿呀呀地念著。這便是皇后所出的嫡子,當朝太子,允昭。
沈七巧垂首,恭敬地接過宮女遞來的托盤,上面是一碗剛熬好的黑漆漆的藥汁。她小心翼翼地端到皇后面前。
“娘娘,該用藥了。”一個年長些的宮女輕聲提醒。
皇后蘇婉清這才回過神,看到沈七巧這個生面孔,微微一怔,隨即露出一絲極淡的、近乎虛無的微笑,點了點頭。她接過藥碗,眉頭微蹙,看著那濃稠苦澀的汁液,眼中閃過一絲抗拒,但最終還是閉眼,一口氣喝了下去。劇烈的咳嗽隨即爆發(fā),咳得她單薄的身體劇烈顫抖,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態(tài)的紅暈。
沈七巧立刻遞上準備好的溫水,動作輕柔,眼神里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蘇婉清接過水喝了一口,緩過氣,目光再次落在沈七巧身上。這宮女年紀雖小,眼神卻沉靜,動作也穩(wěn)妥。她疲憊地問:“你…是新來的?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奴婢沈七巧?!鄙蚱咔陕曇羟逦?,不卑不亢。
“七巧…名字倒也別致。”皇后聲音很輕,帶著病后的沙啞,“好好做事吧。”她揮了揮手,示意沈七巧可以退下,目光又轉向了窗外,那深重的憂慮似乎從未離開過她的眼底。
沈七巧退出內(nèi)殿,心潮起伏?;屎蟮娜崛鹾筒B(tài),太子允昭的幼小懵懂,坤寧宮整體的壓抑氛圍,像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籠罩著這里。而這一切的根源,似乎都指向西六宮那座最華麗、日夜笙歌不斷的所在——翊坤宮。高貴妃。這個名字,如同盤踞在坤寧宮眾人心頭的一條毒蛇,吐著信子,散發(fā)著令人不安的寒意。
風雪依舊在紫禁城的上空肆虐。沈七巧知道,她踏入的不僅僅是一座宮殿,更是一個步步殺機、暗流洶涌的戰(zhàn)場。而她,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宮女,命運之舟才剛剛駛入這片驚濤駭浪的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