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的身份,如同一道無形的旨意,悄然改變了沈七巧在坤寧宮的地位和處境?;屎筇K婉清對她的倚重明顯加深,許多關(guān)于太子允昭的貼身事務(wù),都直接交到了沈七巧手中。宮人們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恭敬,連孫嬤嬤對她說話也客氣了些許。然而,這層身份并未帶來多少安逸,反而讓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來自翊坤宮方向的森冷敵意。
冬去春來,紫禁城終于褪去了厚重的銀裝。積雪消融,嫩芽初綻,御花園的花木也顯露出勃勃生機。為了驅(qū)散去冬的陰霾,也為慶?;实埤報w稍安,內(nèi)務(wù)府在御花園的萬春亭籌備了一場小型的春日宴。帝后妃嬪、幾位宗室親貴,以及一些得寵的皇子皇女皆在受邀之列。
坤寧宮自然也在受邀名單中。皇后蘇婉清本不欲參與這等喧鬧場合,但想到允昭年幼,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jì),長期困在坤寧宮未免孤寂,加之皇帝也點名要見太子,她便強打精神,決定帶著允昭赴宴。沈七巧作為“姑姑”,自然寸步不離地跟隨在太子身側(cè)。
萬春亭內(nèi),衣香鬢影,笑語晏晏。永和帝坐在主位,面容依舊帶著病后的憔悴,但精神尚可。高貴妃盛裝陪侍在側(cè),一身石榴紅蹙金繡鸞鳳宮裝,襯得她肌膚勝雪,明艷不可方物。她巧笑倩兮,妙語連珠,不時逗得皇帝展露笑顏?;屎筇K婉清則安靜地坐在皇帝另一側(cè),穿著素雅的淺碧色宮裝,像一朵安靜的蘭花,默默地隱在貴妃灼灼的光華之下。
太子允昭坐在皇后下首的矮幾旁,由沈七巧照顧著。小家伙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宴會,看著滿桌精致的點心和往來穿梭的宮女太監(jiān),大眼睛里充滿了好奇和興奮。沈七巧小心地為他布菜,輕聲告訴他哪些可以吃,哪些要少吃。
萬春亭的春日宴,在鶯啼燕語、絲竹管弦的繁華表象下,暗流洶涌。高貴妃如一朵盛放的曼陀羅,明艷妖嬈,牢牢吸引著皇帝的目光和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似經(jīng)過精心雕琢,將皇后的沉靜素雅襯得更加黯淡無光。沈七巧侍立在太子允昭身后,目光低垂,看似專注于照料允昭用點心,實則心如明鏡,時刻留意著高貴妃及其心腹的動向。
她注意到,高貴妃那雙顧盼生輝的鳳目,每每掠過皇后蒼白的面容和年幼的太子時,總會極快地掠過一絲冰冷,快得讓人難以捕捉,卻足以令沈七巧背脊生寒。那是一種混雜著不屑、厭憎和深沉欲望的眼神,昭示著其內(nèi)心對坤寧宮母子的真實態(tài)度。
允昭年紀(jì)小,對周遭暗藏的機鋒渾然不覺。他吃著沈七巧遞來的精致點心,小臉上滿是滿足,偶爾好奇地看看亭中歌舞,又轉(zhuǎn)頭拉拉沈七巧的衣袖,小聲問著問題。沈七巧耐心地低聲解答,心中卻愈發(fā)警惕。
就在宴席進行到一半,氣氛正酣時,高貴妃身邊那位心腹大宮女春蟬,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恭敬笑容,端著一個晶瑩剔透的琉璃碗,步履輕盈地走到了太子允昭的矮幾旁。碗中盛著半透明的乳白色酪漿,點綴著鮮艷的桃肉丁和幾顆渾圓的櫻桃,散發(fā)著誘人的甜香。
“太子殿下金安。”春蟬聲音清脆,笑容可掬,“貴妃娘娘念殿下年幼,最是喜愛甜食。特意吩咐小廚房用了新貢的雪域牛乳和嶺南蜜桃,精心調(diào)制了這碗‘八珍甜酪’,說是清甜爽口,最是解膩開胃。娘娘說,請殿下務(wù)必嘗嘗鮮?!彼f話間,眼角的余光狀似無意地掃過沈七巧,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意味。
琉璃碗中的甜酪色澤誘人,香氣撲鼻,允昭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小手下意識地就要伸過去接:“謝謝貴妃娘娘!”孩子天性,對美味毫無抵抗力。
沈七巧的心卻在春蟬靠近的那一刻就猛地一沉,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高貴妃示好?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她眼角余光迅速捕捉到春蟬低垂的眼瞼深處那抹難以察覺的冷意,以及那碗甜酪散發(fā)出的、過于濃郁的、幾乎有些發(fā)膩的蜜桃香氣!
電光石火間,無數(shù)念頭在沈七巧腦海中炸開!皇后體弱,太子年幼,飲食向來以清淡溫和為主,極少食用如此甜膩之物。翊坤宮不可能不知曉!況且……昨日她替皇后整理太醫(yī)院送來的案錄,因太子前幾日有些微咳嗽,她特意仔細翻閱了關(guān)于太子體質(zhì)和飲食禁忌的部分。其中一條用朱筆標(biāo)出,赫然寫著:“太子年幼,體氣偏熱,尤忌桃、杏等熱性果品與牛乳、酪漿等同食,恐生疹毒,甚則引發(fā)驚厥!”
蜜桃!牛乳酪漿!
這絕非巧合!
冷汗瞬間浸透了沈七巧的內(nèi)衫。若允昭當(dāng)眾吃了這碗“好意”送來的甜酪,當(dāng)場或稍后出現(xiàn)疹子甚至驚厥……那后果不堪設(shè)想!在皇帝和眾人眼中,這不過是孩子貪嘴或體質(zhì)弱,而高貴妃卻是“一番好心”反被辜負!更可怕的是,若那甜酪中再暗藏些不易察覺的催發(fā)之物……沈七巧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允昭的小手即將觸碰到琉璃碗的剎那,沈七巧不動聲色地上前半步,用身體巧妙地隔開了允昭和春蟬,臉上瞬間堆起十二分的恭敬、感激和恰到好處的為難笑容。她微微屈膝,聲音清晰而平穩(wěn)地響起,恰好能讓上首的帝后以及周圍幾位近前的宗室聽清:
“奴婢代太子殿下,叩謝貴妃娘娘恩典厚愛!娘娘對殿下如此關(guān)懷體貼,實在令人感佩!”
她先抬高了姿態(tài),將高貴妃的“好意”捧到極致,隨即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充滿遺憾和自責(zé):
“只是……唉,說來都怪奴婢疏忽!殿下今晨早膳貪嘴,多用了些牛乳蒸蛋羹。太醫(yī)張大人今日來請平安脈時,特意叮囑過,說殿下脾胃尚弱,半個時辰內(nèi)不宜再進甜膩粘滑之物,恐傷了根本,引發(fā)舊疾。奴婢謹(jǐn)記在心,方才也一直小心伺候著殿下只用些清淡小點……”
她一邊說,一邊無比自然地伸手,作勢要去接那碗甜酪,動作卻故意慢了一拍,眼神無比真誠地看著春蟬:“這碗八珍甜酪如此精致珍貴,又是貴妃娘娘一片慈心,若因殿下此刻脾胃不合時宜而耽擱了,放涼了再吃,豈不辜負了娘娘的心意?也失了這甜酪最佳的風(fēng)味,未免太過可惜!”
她頓了頓,聲音更加柔和,帶著商量的口吻,仿佛全在為太子和貴妃著想:“春蟬姐姐,你看這樣可好?煩請姐姐先將這甜酪端回,置于冰鑒中暫存片刻。待殿下稍后用了些消食的山楂糕,脾胃調(diào)和了,奴婢再伺候殿下細細品嘗貴妃娘娘的恩賜,定不辜負娘娘美意。不知貴妃娘娘意下如何?”她最后一句,恭敬地向上首的高貴妃方向微微欠身。
這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天衣無縫!
捧高貴妃: 將高貴妃的“好意”高高捧起,表達無限感激。
抬出太醫(yī): 搬出太醫(yī)張甫作為權(quán)威,指出太子此刻不宜進食的“客觀原因”,合情合理,無可辯駁。
強調(diào)珍貴: 強調(diào)甜酪珍貴,若因不合時宜而浪費或風(fēng)味受損是莫大遺憾,引發(fā)共情。
提出解決方案: 建議暫存,稍后再吃,既保全貴妃面子,又給了緩沖時間,更關(guān)鍵的是,暫時化解了眼前的危機!
態(tài)度恭敬: 全程姿態(tài)謙卑,語氣真誠,毫無冒犯之意。
春蟬端著琉璃碗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笑容如同凝固的面具,眼底閃過一絲錯愕和羞惱。她萬萬沒想到,一個小小宮女,竟敢在貴妃娘娘的賞賜前如此“不識抬舉”,更沒想到對方反應(yīng)如此之快,理由編得如此圓滑,讓她一時竟找不到反駁的漏洞!
亭內(nèi)的絲竹聲似乎都低了幾分,幾道探究的目光投了過來。上首,高貴妃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鳳目微瞇,目光如冰冷的針尖,直直刺向沈七巧。那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將沈七巧層層剝開,看清她心底所有的盤算。她紅唇微啟,剛要說話。
“哦?”一個略帶疲憊卻充滿威嚴(yán)的聲音響起,是永和帝。他剛飲了些酒,精神似乎好些,目光也被這邊的動靜吸引?!罢褍浩⑽覆贿m?張?zhí)t(yī)看過了?”
沈七巧立刻轉(zhuǎn)向皇帝,恭敬回稟:“回陛下,正是。張?zhí)t(yī)今晨請脈時特意叮囑的。奴婢不敢有半句虛言。”
永和帝點點頭,他對張?zhí)t(yī)的醫(yī)術(shù)還是信任的,揮了揮手:“既是如此,那甜酪就先放著吧。孩子身子要緊?!彼D(zhuǎn)向高貴妃,語氣緩和了些:“愛妃也是一片好心,只是不巧了?!?/p>
皇帝金口玉言,一錘定音!
高貴妃臉上的寒意瞬間收斂,重新綻開明媚的笑容,仿佛剛才那冰冷的注視從未發(fā)生:“陛下說的是,是臣妾思慮不周了。只想著這甜酪新鮮爽口,倒忘了太子殿下年幼,飲食需格外精心。春蟬,把甜酪端下去吧,改日再給太子殿下送去便是?!彼Z氣輕松,姿態(tài)大方。
“是,娘娘?!贝合s如蒙大赦,連忙躬身,端著那碗幾乎成了燙手山芋的甜酪匆匆退下,臨走時,那怨毒的一瞥像毒蛇的信子,狠狠剜過沈七巧的臉頰。
一場看似尋常的“賞賜”,在沈七巧的機敏應(yīng)對下,消弭于無形。只有沈七巧自己知道,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徹底浸透,緊貼著肌膚,帶來一陣陣冰涼的戰(zhàn)栗。她扶著還有些懵懂、不明白為何不能吃甜酪而微微撅著嘴的允昭退后一步,低垂的眼簾掩去了劫后余生的心悸。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來自高貴妃方向那如芒在背、幾乎凝成實質(zhì)的殺意。這一次的試探失敗,不僅沒有打消對方的惡念,反而徹底暴露了自己這個“姑姑”的棘手之處。高貴妃眼中,恐怕不僅僅是允昭這個礙眼的太子,連她這個屢次壞事的宮女,也上了必除的名單。
腳下的萬春亭玉階,光潔如鏡,倒映著亭內(nèi)虛假的繁華和亭外初春的生機。然而沈七巧每一步踏上去,都感覺踩在寒冰之上,冰冷刺骨。這宮廷的每一步,都暗藏殺機。而她,這個剛剛被賦予了“姑姑”之名的宮女,已然成了某些人眼中不得不拔除的眼中釘、肉中刺。前路,越發(fā)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