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深，塞外的風(fēng)愈發(fā)酷烈，卷著黃沙，抽在臉上如同鞭子。軍營里的氣氛也如同這天氣，一日緊過一日。斥候帶回的消息越來越壞，胡人的主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正從幾個方向，緩緩向這座孤懸的關(guān)隘合圍而來。大戰(zhàn)的陰云，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景珩的眉頭鎖得更緊，像兩道深深刻進(jìn)額頭的溝壑。軍議大帳里燈火徹夜通明，將領(lǐng)們爭論、嘆息，最終都化為沙盤上不斷被擠壓、蠶食的防線，和一張張寫滿凝重絕望的臉。每一次決策，都關(guān)乎成千上萬條性命。每一次揮下令旗，都可能意味著其中一個營的弟兄有去無回。
那柄名為“鎮(zhèn)岳”的青銅古劍，總是沉默地倚在他的案頭，冰冷的劍身映著跳動的燭火，也映著他眼中深不見底的疲憊與孤絕。
這沉重的壓力，如同無形的巨石，不僅壓在景珩肩上，也悄然彌漫在軍營的每一個角落。傷兵營里，連哀嚎都似乎壓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
芷衣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種變化。她處理傷口時，士兵們咬緊牙關(guān)，冷汗涔涔，卻很少再發(fā)出痛苦的呻吟。他們的眼神里，除了傷痛，更多了一種近乎麻木的認(rèn)命，和深藏的恐懼。
這日，她為一個年輕的士兵換藥。那士兵不過十六七歲，在一次小規(guī)模的斥候沖突中斷了一條腿。傷口很深，邊緣紅腫發(fā)炎，每一次觸碰都痛得他渾身痙攣。芷衣的動作已經(jīng)放到了最輕，可當(dāng)他無意間瞥見芷衣藥箱旁放著的、用來處理腐肉的鋒利小刀時，眼中還是瞬間布滿了驚懼，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
“別怕，”芷衣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她停下動作，抬頭看著少年慘白的臉，“忍一忍，腐肉不去，這條腿就真保不住了?！?/p>
少年死死咬著下唇，幾乎咬出血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倔強(qiáng)地不肯落下。他看著芷衣那雙清澈專注的眼睛，那里面沒有憐憫，也沒有不耐，只有一種純粹的、想要治好他的堅持。少年緊繃的身體，在那目光的注視下，竟奇異地放松了一絲。他閉上眼，點了點頭，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嗚咽。
就在這時，帳簾被猛地掀開。景珩高大的身影，裹挾著一身外面的寒氣走了進(jìn)來。他剛巡視完防務(wù)，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冷峻和疲憊，甲胄上還沾著未化的寒霜。
傷兵營里的氣氛瞬間凝固了。所有能動的士兵都掙扎著想行禮，被景珩抬手制止。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營帳，掠過一張張或痛苦、或麻木、或帶著敬畏的臉，最后落在了芷衣和她身邊的少年身上。
芷衣的手頓了頓，并未起身，只是微微側(cè)頭看了景珩一眼，便繼續(xù)專注于手中的動作。她用小刀精準(zhǔn)而迅速地剜去傷口邊緣發(fā)黑的腐肉，動作快得幾乎只留下一道殘影。少年痛得悶哼一聲，身體猛地繃緊，額上瞬間布滿豆大的汗珠。
景珩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看著芷衣的動作?？粗请p沾著血污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看著她額角滲出的細(xì)密汗珠，看著她微微抿緊的唇線。油燈的光暈柔和地勾勒著她專注的側(cè)臉輪廓，竟讓那沾染了風(fēng)霜和疲憊的眉眼，顯出一種近乎神圣的光彩。空氣里濃重的血腥和藥味似乎淡去了一些，只剩下她手下那專注到極致的、帶著韻律的動作聲響。
剜除腐肉，上藥，包扎。芷衣的動作一氣呵成。直到最后系好布帶，她才輕輕松了口氣，用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對那幾乎虛脫的少年低聲道：“好了，晚上會疼，忍一忍，明早換藥。”
少年虛弱地點點頭，看向芷衣的眼神充滿了感激，甚至帶著一絲依戀。他又怯怯地看了一眼旁邊如鐵塔般沉默的景珩，才小心翼翼地躺下。
景珩的目光這才從芷衣身上移開，緩緩掃視著整個傷兵營。他走到一個失去了一條手臂、眼神空洞的老兵身邊，蹲下身，拿起旁邊的水碗，親自喂了他幾口水。老兵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波動，嘴唇哆嗦著，最終也只是無聲地流下兩行濁淚。景珩拍了拍他完好的那條手臂，什么也沒說，起身走向下一個傷者。
他沒有發(fā)號施令，沒有慷慨激昂的演說，只是沉默地走著，看著，偶爾喂一口水，或是為其中一個痛得蜷縮的士兵掖一下被角。那沉重的、屬于統(tǒng)帥的壓力和孤寂，如同實質(zhì)般彌漫在他高大的身影周圍，卻又有一種無聲的力量，悄然滲透進(jìn)這片充滿絕望氣息的營帳。士兵們的目光追隨著他，那里面除了敬畏，似乎又多了點什么。
芷衣默默地看著這一切，看著他在那些被傷痛折磨的士兵中間穿行?？粗溆踩鐜r石的側(cè)臉，看著他緊鎖的眉頭，看著他甲胄上沾染的霜雪在油燈下慢慢融化，留下深色的水漬。
那一刻，她似乎穿透了那層威嚴(yán)冰冷的鐵甲，觸摸到了他內(nèi)心深處那份與所有將士血脈相連的沉重與孤絕。她懂他眉間的溝壑為何如此之深，懂他每一次揮下“鎮(zhèn)岳”時背負(fù)的千鈞重?fù)?dān)。
一種奇異的、超越了身份和言語的共鳴，在這充滿傷痛和死亡氣息的空間里，悄然滋生。她低下頭，繼續(xù)整理她的藥箱，手指拂過那些冰冷的器具，指尖卻似乎還殘留著方才景珩靠近時，那甲胄上帶來的、帶著塞外寒意的凜冽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