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zhàn)的氣息如同浸透水的棉被,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連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滯澀。關(guān)隘的城墻在胡人日夜不停的騷擾和撞擊下呻吟,每一次號角響起,都像在瀕死野獸的喉嚨上又割開一道口子。
景珩徹底住在了城樓之上。玄色鐵甲仿佛長在了身上,凝結(jié)著血污、硝煙和冰冷的寒霜。他的眼睛因長期缺乏睡眠而布滿血絲,深陷的眼窩里是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冷靜。他像一塊被投入熔爐反復(fù)鍛打的頑鐵,沉默地承受著千鈞重壓,唯有在沙盤前揮斥方遒、或是在城頭拔劍怒吼時,才迸發(fā)出令人心膽俱裂的鋒芒。那柄“鎮(zhèn)岳”劍的青銅劍柄,已被他的手汗和血漬浸染得顏色深暗。
芷衣在傷兵營里,幾乎不眠不休。她原本清瘦的臉頰更顯凹陷,眼下的青黑濃重得如同墨染。油燈下,她的動作依舊穩(wěn)定,處理傷口、熬制藥湯、安撫瀕死的士兵,仿佛一架精準(zhǔn)而不知疲倦的機器。
只是那清澈眼眸深處,如同平靜湖面下涌動的暗流,翻涌著難以言說的憂慮,和一種深沉的無力感。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景珩身上那股緊繃到極致的氣息意味著什么。
每一次聽到城頭傳來的震天喊殺,和景珩那辨識度極高的、帶著決死之意的怒吼,她的心臟都會驟然縮緊,搗藥的石杵會無意識地加重力道,直到指節(jié)發(fā)白。
她曾鼓起莫大的勇氣,在一個戰(zhàn)事稍歇的黃昏,端著一碗特意熬煮的、加了安神藥材的羹湯,默默走上城樓。
寒風(fēng)如刀,卷著血腥和焦糊味撲面而來。城墻上滿是刀砍斧劈的痕跡、和暗褐色的血污,疲憊的士兵們抱著兵器蜷縮在垛口下,眼神空洞。
景珩背對著她,站在最高的望樓邊緣,如同一尊冰冷的鐵鑄雕像。夕陽的余暉將他染成暗金色,也勾勒出他肩背僵硬如鐵的線條。他正凝望著關(guān)隘外那片被暮色籠罩、如同巨大獸口的蒼茫原野,胡人的營火星星點點,如同嗜血的狼瞳。
芷衣的腳步停在他身后幾步遠(yuǎn)的地方。
她看著他那被風(fēng)沙磨礪得更加冷硬的側(cè)臉輪廓,看著他緊握“鎮(zhèn)岳”劍柄、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的手,那碗羹湯的熱氣在寒風(fēng)中迅速消散。
“將軍……”她的聲音很低,被風(fēng)吹得有些破碎。
景珩沒有回頭,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背影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冰墻。
芷衣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端著碗的手微微有些發(fā)顫。她沉默地站了一會兒,最終只是將那碗已經(jīng)涼透的羹湯,輕輕放在旁邊一塊布滿箭痕的青石上。石頭上還殘留著暗紅的血漬。然后,她默默地轉(zhuǎn)身,一步一步走下城樓。
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單薄而孤寂。
就在她走下最后一級臺階時,身后傳來景珩嘶啞低沉的聲音,像是砂石摩擦:
“守不住的。”
芷衣的腳步猛地頓住,身體瞬間僵硬。她沒有回頭,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聽著那沉重得如同嘆息的聲音繼續(xù)傳來,每一個字都像浸透了塞外的寒霜:
“最多……再撐三日。三日后,子時,東門……會有一支小隊,護(hù)著……婦孺和傷兵撤離。”他停頓了一下,聲音里有種近乎殘忍的平靜,“你……跟他們走?!?/p>
風(fēng)卷起地上的沙塵,迷了芷衣的眼。她用力眨了眨,才將那股酸澀壓下去。她沒有問“你呢”,也沒有任何多余的言語。她只是緩緩地轉(zhuǎn)過身。
走下城樓她抬起頭,目光穿越層層沙塵,望向望樓之上那個孤獨挺立的背影。那個身影在暮色中顯得有些模糊,仿佛隨時都會被黑暗吞噬。然而,芷衣的目光卻如同穿透迷霧的陽光,緊緊地鎖定在那個身影上。
暮色四合,天空漸漸被黑暗籠罩,大地也被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灰色。在望樓之上,那個身影顯得越發(fā)孤獨,幾乎要融入沉沉的黑暗里。然而,在最后的余暉中,有一道冰冷決絕的微光卻格外引人注目。
那是一柄斜倚在他身側(cè)的“鎮(zhèn)岳”劍,劍身反射著夕陽的余暉,散發(fā)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寒光。這道微光在黑暗中顯得如此突兀,卻又如此和諧,仿佛它就是為了這個孤獨的身影而存在。
芷衣站在原地,目光緊盯著那個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仿佛要將它深深地刻在自己的眼底。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嘴唇輕啟,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終于,她緩緩地彎下腰,雙手交疊在身前,對著那個背影深深地、無聲地福了一禮。這個動作雖然輕柔,卻蘊含著無盡的敬意和不舍。
禮畢,芷衣直起身來,眼神堅定地看著前方。她深吸一口氣,然后決然地轉(zhuǎn)身,快步走向城下那片混亂而絕望的陰影之中。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刺痛著她的心。但她沒有絲毫猶豫,腳步越來越快,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逃離內(nèi)心的痛苦。
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拼命忍住不讓它們落下。然而,當(dāng)她踏入那片陰影的瞬間,淚水終于像決堤的洪水一般,無聲地滑落下來。
淚水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濺起微小的水花,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如同她的情感,曾經(jīng)那么熾熱,如今卻在這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變得如此脆弱和不堪一擊。
走到帳內(nèi),芷衣拿出貼身帶著的刺繡小布袋。這里面是祖輩留給她的名“丹”神藥,和金木水火土的五行銀圈,兩樣只可在人生命的最后一刻使用,就會有不一樣的發(fā)生。
唯一不同的是,敢用神藥和銀圈的人,必須是心意相通,心魂血與物也一致融合。芷衣用衣袖擦了擦銀圈。思想著,不知有一天這兩點能不能完全相同。她裝進(jìn)銀圈,看了一眼神藥,收好刺繡小布袋,和衣躺下。
沉色的夜很短,芷衣夢到景珩被血肉模糊的看不清,也夢到銀圈開始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