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zhàn)前夜。
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連風(fēng)都停了，死寂籠罩著這座搖搖欲墜的關(guān)隘，只有巡邏士兵沉重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咳嗽聲，如同垂死者的最后喘息。
景珩的軍帳里，燈火通明。他卸去了沉重的甲胄，只穿著內(nèi)襯的軟甲，坐在案前。跳躍的燭火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更顯得他眉峰如刀，眼神幽深如寒潭。他面前攤開的，不是軍事輿圖，而是一張邊關(guān)防務(wù)的空白手令——那是他留給后方的最后交代。
帳簾被輕輕掀開一道縫隙，沒有通報(bào)。芷衣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門口。她換了一身干凈的粗布衣裙，頭發(fā)也仔細(xì)地挽了起來，露出光潔卻異常蒼白的額頭。手里沒有藥箱，只端著一個粗陶碗，里面是冒著熱氣的、濃得發(fā)黑的藥汁，苦澀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
景珩抬起頭，目光落在她身上。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滯了。千言萬語，無數(shù)次的生死交錯，那些未出口的關(guān)切、沉重的憂慮、還有城樓上那個被拒絕的羹湯……所有的情緒都在這無聲的對視中洶涌激蕩，最終卻都?xì)w于一片沉重的死寂。
他們之間隔著的，是注定無法跨越的生死鴻溝。
芷衣一步步走到案前，將藥碗輕輕放在那張空白的手令旁邊。粗陶碗底與木案接觸，發(fā)出輕微的磕碰聲，在寂靜的軍帳里格外清晰。
“安神，定驚?！彼穆曇舻蛦?，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目光落在碗中深褐色的藥湯上，“喝了……能睡個好覺?！?/p>
景珩的目光從她的臉移到那碗藥上，濃烈的苦澀氣味直沖鼻腔。他又緩緩抬起眼，深深地凝視著她。燭光下，她清瘦的臉龐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脆弱，可那眼神卻異常堅(jiān)定，清澈的眼底映著跳動的火焰，也映著他此刻狼狽而沉重的身影。
那目光像水，又像針，無聲地刺穿著他層層包裹的冰冷外殼。
他沉默著。時(shí)間仿佛被拉得很長很長。最終，他伸出手，卻不是去端那碗藥，而是探向案頭。
那里，靜靜躺著他的“鎮(zhèn)岳”劍。青銅劍鞘古樸厚重，上面布滿了歲月和戰(zhàn)斗留下的劃痕，與暗沉血漬。他粗糙的手指撫過冰冷的劍鞘，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然后，他雙手捧起這柄伴隨他出生入死、飲盡胡虜血的古劍，遞向芷衣。
劍很沉，壓得他手臂的肌肉微微繃緊。燭光在冰冷的青銅上流淌。
“拿著。”景珩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cái)D壓出來，帶著鐵銹般的沉重，“若我……替我保管?！?/p>
他沒有說下去，也不需要說下去。那未盡的話語，是托付，是信任，更是一種無言的訣別。這柄劍，是他作為將軍的魂，是他一生的榮耀與殺伐。此刻，他將它交給她。
芷衣的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青銅古劍上。劍鞘上冰冷的血腥氣，和金屬的寒意似乎穿透空氣，直抵她的心尖。她甚至能看清上面一道深深的、幾乎斬?cái)鄤η实牡逗?。她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指尖冰涼。她沒有伸手去接。
空氣凝固得令人窒息。
景珩的手固執(zhí)地伸著，捧著他的劍，如同捧著他沉重的命運(yùn)。他的目光緊緊鎖住芷衣，里面有不容置疑的堅(jiān)持，有深沉的托付，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
芷衣緩緩抬起眼，再次迎上他的目光。那雙清澈的眸子里，沒有恐懼，沒有悲傷，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和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異常溫柔而決絕的光芒。她輕輕搖了搖頭，動作緩慢而堅(jiān)定。
然后，她抬起手。不是去接劍，而是探入自己懷中。她小心地取出一樣?xùn)|西——一個用素色粗布縫制的、巴掌大小的小香囊。香囊的布料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上面用青綠色的絲線歪歪扭扭地繡著幾片葉子的輪廓，針腳笨拙，卻透著一種笨拙的用心。
她解開香囊的系帶，一股濃郁而奇特的草藥清香瞬間彌漫開來，帶著一絲微苦，又有一縷奇異的甘冽，頑強(qiáng)地驅(qū)散了帳中濃烈的血腥和藥苦味。她伸出手，沒有猶豫，將那小小的香囊，輕輕塞進(jìn)了景珩胸前軟甲的縫隙里，緊貼著他心臟的位置。
那香囊?guī)е捏w溫，隔著冰冷的軟甲，熨貼著他劇烈跳動的心臟。
“活著回來，將軍?！避埔碌穆曇艉茌p，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帶著特殊奇異的力量，敲打在景珩的心上。她的目光深深地望進(jìn)他眼底，仿佛要將這最后的囑托刻進(jìn)他的靈魂，“我等你?！?/p>
說完，她不再看他，也不再看那柄依舊被景珩捧在手中的“鎮(zhèn)岳”劍。她決然地轉(zhuǎn)身，裙裾在燭光中劃過一道淡青色的弧線，如同晚風(fēng)里最后一片倔強(qiáng)的葉子，無聲地飄出了軍帳，消失在門外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
帳簾落下，隔絕了內(nèi)外。
景珩依舊保持著那個雙手捧劍的姿勢，僵硬地站在那里。香囊緊貼心口的位置，那奇特的草藥清香，混合著女子身上特有的清冽氣息，絲絲縷縷地鉆入他的鼻腔，滲入他的四肢百骸，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澀。那柄沉重冰冷的“鎮(zhèn)岳”劍，此刻仿佛有千鈞之重。
他慢慢地、慢慢地收回手臂，將古劍輕輕放回案頭。青銅劍鞘與木案接觸，發(fā)出一聲沉悶的低響。
他低頭，看著自己空空的雙手，又緩緩抬起手，隔著軟甲，緊緊按住了胸口那個小小的、散發(fā)著溫?zé)岷颓逑愕乃凇?/p>
那里，是冰冷的鐵甲下，唯一一點(diǎn)滾燙的柔軟。
燭火跳躍了一下，在他幽深的瞳孔里，投下兩點(diǎn)劇烈搖曳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