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這個名字。密檔中冰冷的墨字曾提及,前朝宮廷御醫(yī)局秘藏的珍本藥典,在大朝傾覆的混亂中早已散佚無蹤,只余下“青囊”二字,成為追查藥人線索時一個虛無縹緲的注腳。它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一個東都僻巷的小藥鋪中。
心念微動,袁寂的目光下意識地掃向柜臺后正在專注搗藥的莊沉璧。她微微低著頭,一縷碎發(fā)垂落在額前,側(cè)臉在油燈的光暈里顯得沉靜而專注,仿佛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凝在那一下下?lián)v藥的銅杵之上。她似乎全然沉浸其中,并未察覺他這瞬間的探尋。
然而,就在袁寂的目光即將收回的剎那,莊沉璧搗藥的動作極其細(xì)微地頓了一瞬。那停頓短暫得如同錯覺,銅杵幾乎在下一瞬便恢復(fù)了原有的節(jié)奏。篤、篤、篤……但她那只握著銅臼邊緣的左手,幾根手指卻不易察覺地蜷縮了一下,指節(jié)微微泛白。
袁寂心頭一凜。他立刻垂下了眼瞼,視線落在自己擱在膝上的雙手上,仿佛在審視著指節(jié)上那道舊傷的紋理。鋪子里只剩下?lián)v藥聲和雨聲,方才那瞬間微妙的停頓與緊繃,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過后,水面復(fù)歸平靜,只余下深不見底的幽暗。
銅臼中的藥材終于被搗成了均勻細(xì)膩的粉末。莊沉璧放下銅杵,輕輕舒了口氣,額角滲出細(xì)密的汗珠。她用一張裁好的油紙將藥粉仔細(xì)包好,系上麻繩,動作依舊平穩(wěn)。
“藥粉需以溫黃酒送服,一日兩次,忌生冷。”她將藥包放在袁寂身邊的柜臺上,聲音如常,“將軍的舊傷沉疴已久,非一日之功。若覺酸脹難忍,可隨時再來?!?/p>
“有勞?!痹蓬h首,放下銀兩,拿起藥包。指尖觸及那尚帶著藥末微溫的油紙,他站起身,披上猶帶濕氣的蓑衣。在戴上斗笠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這間被藥香浸透的小鋪,目光在那高聳的藥柜頂端短暫停留,隨即轉(zhuǎn)身。
門軸再次發(fā)出滯澀的聲音,將他高大的身影吞入門外無邊無際的冷雨和黑暗之中。鋪子里濃郁的草藥氣息,被涌入的濕冷夜風(fēng)迅速沖淡。
莊沉璧站在原地,直到門扉合攏的聲響徹底消失。她走到門邊,插上門栓。動作很慢。然后,她轉(zhuǎn)過身,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微微仰起頭,望向藥柜頂端的那個桐木匣子。油燈的光線搖曳不定,在她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她抬起右手,手指輕輕撫過左手手腕內(nèi)側(cè)那幾道淡粉色的細(xì)痕,指尖冰涼。良久,她才走向柜臺后,拿起那把沉重的銅杵,繼續(xù)搗著臼中殘余的一點藥末。
篤、篤、篤……,聲音空洞地回響在驟然顯得空曠的鋪子里,與窗外的雨聲應(yīng)和著,仿佛某種單調(diào)而執(zhí)拗的叩問。
夜色如墨,濃得化不開。東都巡夜的金柝聲遙遙傳來,三更已過。
衙房內(nèi),燭火通明,卻只照亮了書案一角。袁寂并未穿戴甲胄,只一身玄色常服,更顯得身形挺拔如松。他端坐案后,背脊挺直,紋絲不動,唯有案上一盞冷茶,水面早已無一絲熱氣。
門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停在值房門口,接著是兩短一長的叩擊。
“進(jìn)?!痹诺穆曇舻统?。
門無聲地滑開一條縫,一個同樣身著玄色勁裝的年輕身影閃入,動作輕捷如貍貓。他迅速反手關(guān)門,走到書案前,單膝點地,雙手奉上一枚指節(jié)長短、用火漆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銅管。
“將軍,北鎮(zhèn)撫司,八百里加急?!?/p>
袁寂的目光落在銅管那深紅色的火漆封口上,上面清晰地壓著一個猙獰的狴犴獸紋。他伸出手,指節(jié)分明的手指接過銅管,觸感冰涼堅硬。
“知道了?!彼曇羝降瓱o波,“退下吧?!?/p>
“是!”勁裝身影利落起身,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門扉合攏,隔絕了外界。
房內(nèi)重歸寂靜。燭火不安分地跳躍著,在袁寂棱角分明的側(cè)臉上投下?lián)u曳的光影。他盯著手中那枚小小的銅管,指腹緩緩摩挲過冰冷的狴犴獸紋,仿佛能感受到那紋路下傳遞而來的、來自最高密令的森然寒意。
指尖發(fā)力,堅硬的銅管如同腐朽的枯枝,在他手中無聲地扭曲變形?;鹌岱饪谒榱褎兟洹K麖闹谐槌鲆痪肀∪缦s翼的密箋,在燭光下展開。
靈動小楷,字跡森然,力透紙背:
“查:前朝藥人遺脈,莊氏女沉璧,匿于東都。身負(fù)異血,可活死人,然取血自損,形銷骨立。前朝余孽或借其力,遺禍無窮。上諭:確證即誅,勿留后患。毀其藥廬,斷其根本。欽此?!?/p>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扎入眼中。
燭火猛地一跳,爆開一個細(xì)小的燈花。袁寂的指關(guān)節(jié)捏著那薄薄的密箋,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密箋邊緣被捏得深深凹陷下去。
他眼前卻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另一幅畫面:東都那場幾乎焚盡半城的瘟疫里,絕望的哭嚎日夜不息。唯有城東這間小小的藥鋪,終日煙氣繚繞,門庭若市。瘦削的莊沉璧穿梭在病榻之間,腕間纏著厚厚的布條,布條下是永遠(yuǎn)無法徹底愈合的傷痕。無數(shù)被抬進(jìn)去的垂死之人,最終自己走了出來。那時,她眼里的光,是燒過的灰燼里唯一不肯熄滅的余燼。
“藥人……異血……” 他無聲地咀嚼著這兩個詞,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一股濃重的鐵銹味似乎又在鼻端彌漫開來,混著那揮之不去的清苦藥香。劍柄冰冷的觸感自腰間傳來,沉甸甸地壓著,提醒著他的職責(zé)所在。
就在這時,房外陡然響起一陣不同尋常的騷動!急促的腳步聲、壓抑的驚呼聲、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嚎聲由遠(yuǎn)及近,瞬間打破了醫(yī)所深夜的沉寂,像一把利刃,狠狠刺入這凝重的空間。
“莊大夫,莊大夫,救命?。 ?/p>
“快!快讓開!孩子不行了!”
袁寂霍然抬頭,眼神如電!他猛地站起,將那被捏得變形的密箋緊緊攥入手心,大步流星地沖向門口,一把拉開了沉重的門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