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寒意帶著刺骨的鋒銳,像一把磨薄了的古劍,從皮膚上冷冷地刮過。
前朝已變?yōu)闁|都,繁華在秦淮河的槳聲燈影里流轉(zhuǎn),可空氣里,分明多了些不一樣的東西。朱大街兩側(cè)的酒旗在風(fēng)里獵獵作響,茶肆里低聲的議論如同水底的暗流,裹挾著北地烽煙、舊都血火的消息,沉甸甸地壓在每個過路人的心頭。
莊家的水榭臨水而筑,本該是隔絕塵囂的所在。素白的絹屏依舊日豎著,屏風(fēng)上疏淡的墨竹,在窗外透入的天光里顯出幾分蕭瑟。屏風(fēng)之外,那個清冷如舊的人影端坐著,氣息卻比以往更加沉凝,像一塊投入深潭的寒鐵,帶著無法消融的重量。
都城的雨,裹著藥氣。像是永遠也下不盡似的。
伊洛初冬濕冷的刺骨,檐角垂掛的雨水串成綿密不絕的珠簾,敲打著青石板鋪就的街道,發(fā)出單調(diào)又沉悶的聲響??諝饫锔又环N近乎腐朽的潮氣,混著不知何處飄來的劣質(zhì)藥渣味,沉沉地壓在人心頭。
“篤,篤,篤?!?/p>
叩門聲不高不低,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穿透力,透過連綿的雨幕,清晰地落進藥鋪深處。
“來了?!?/p>
門軸發(fā)出滯澀的聲音,向內(nèi)拉開一條縫隙。一股濃醇厚重、仿佛沉淀了歲月苦辛的草藥氣息撲面而來,瞬間壓倒了門外的濕冷與衰敗。門內(nèi)站著的人影,被鋪子里幾盞油燈暈黃的光勾勒出柔和的輪廓。
莊沉璧,她一手扶著門框,指尖沾著一點未捻凈的青色藥末,另一只手?jǐn)n了攏肩上有些松垮的素色披肩。她的目光安靜地落在門外訪客的身上。
門外站著的人幾乎融在夜色里。身量極高,披著半舊的玄色蓑衣,雨水順著他寬闊的肩線往下淌,在腳邊積起小小的一洼。斗笠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唇。蓑衣下,隱約可見深色的武官勁裝,腰間似乎懸著硬物,輪廓被蓑衣遮蔽,卻透出一股無形的銳氣。
“大夫,”來人開口,聲音低啞,像粗糲的砂紙磨過,“叨擾。淋了雨,舊傷有些不適?!?/p>
他微微抬起下頜,斗笠陰影上移,終于露出整張臉。那是一張極有棱角的臉,膚色是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麥色,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如刻。雨水順著他的鬢角滑落,滑過一道從額角斜斜延伸至顴骨的陳舊疤痕,更添幾分冷肅。尤其是一雙眼,深潭似的,在昏黃的光線下,銳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袁寂。
莊沉璧的目光在他臉上那道疤上停留了一瞬,隨即垂下眼簾,側(cè)身讓開:“請進吧。寒夜?jié)駳庵?,是容易勾動舊疾。”
袁寂踏入鋪內(nèi)。一股暖意混合著更濃郁、也更復(fù)雜的藥香將他包裹。鋪子不大,卻異常齊整。三面墻皆是頂天立地的藥柜,無數(shù)小小的抽屜排列得密不透風(fēng),每一格上都貼著泛黃卻字跡清晰的名簽。
空氣里彌漫著甘草的微甘,黃連的極苦,還有艾草、當(dāng)歸、不知名根莖的辛澀……千百種氣味交織融合,形成一種獨特的、令人心神微寧的“藥鋪味道”。
他默不作聲地解下濕透的蓑衣和斗笠,掛在門邊的木架上,動作利落。水滴答落下。他的目光掃過鋪子,看似隨意,卻已將門窗位置、后堂入口、甚至柜臺上幾把切藥的鍘刀都刻入眼底。腰間那柄橫刀的烏木刀柄,在蓑衣卸下后顯露無遺,沉甸甸地懸著。
“坐?!鼻f沉璧指了指靠墻的一條長凳,自己則走到柜臺后,取出一塊干凈的白布,又從旁邊溫著的小泥爐上提起一只銅壺,倒了些熱水在盆里,浸濕布巾擰干,“傷在何處?”
袁寂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筆直。他解開深色勁裝的衣襟,露出左側(cè)肩胛下的一片肌膚。一道猙獰的舊疤赫然盤踞其上,深褐色,邊緣虬結(jié)扭曲,像一條僵死的蜈蚣。此刻,疤痕周圍的皮膚微微發(fā)紅腫脹,在油燈的光線下透出不健康的色澤。
“箭創(chuàng),”他言簡意賅,“去年秋狩時落下的。每逢陰濕天氣,便酸脹入骨?!?/p>
莊沉璧拿著溫?zé)岬牟冀碜呓?,一股淡淡的、屬于她自身的清苦藥香也隨之而來。她并未多問,只是俯身,將溫?zé)岬牟冀磔p輕覆在那道疤痕上。她的動作穩(wěn)定而柔和,指尖隔著布巾按壓著疤痕周圍的穴位。
袁寂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隨即強迫自己放松下來。她的指尖微涼,帶著一點常年處理藥材留下的微薄繭意。他垂著眼,目光卻落在她近在咫尺的手腕上。
寬大的素色衣袖因動作滑落了一小截,露出一段纖細(xì)的腕骨。腕骨內(nèi)側(cè),幾道淺淺的、顏色略新的細(xì)痕,如同被絲線勒過留下的印記,在燈下泛著淡粉的光澤,與周圍更白皙的皮膚形成微妙的差異。藥香彌漫,卻似乎總也蓋不住那舊痕新傷下透出的一絲若有若無的、極淡的鐵銹氣。
“寒氣郁結(jié)于舊傷經(jīng)絡(luò)?!鼻f沉璧的聲音很平靜,一邊按壓,一邊輕聲解釋,“溫敷可稍解,若要拔除,還需內(nèi)服溫通經(jīng)脈之藥,輔以金針疏導(dǎo)?!彼а劭此?,“將軍可能忍受針砭之苦?”
“無妨?!痹诺穆曇粢琅f低沉,目光卻從她腕上移開,投向藥柜深處那片幽暗,“但憑大夫處置?!?/p>
莊沉璧點點頭,轉(zhuǎn)身去配藥。她拉開一個個藥柜的小抽屜,動作流暢而精準(zhǔn),熟稔得如同呼吸。當(dāng)歸、川芎、紅花、桂枝……一味味藥材被稱量出來,放在一張干凈的桑皮紙上。鋪子里只剩下藥材落入紙上的沙沙聲,銅壺里水將沸未沸的咕嘟聲,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雨聲。
袁寂的目光再次掠過那些高聳的藥柜,仿佛要透過那無數(shù)的小抽屜,看清這間鋪子、這個女子背后隱藏的所有秘密。他放在膝上的手,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食指的指節(jié)外,那里也有一道細(xì)小的、幾乎看不見的舊傷疤。
藥香氤氳,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著藥鋪的每一個角落,也纏繞著袁寂的思緒。他端坐在長凳上,看著莊沉璧的身影在藥柜與銅臼之間移動,她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禪定的韻律。
藥已配好,在桑皮紙上攤開,色澤深沉。莊沉璧取過一只小巧的銅臼,將藥材分批放入,執(zhí)起沉重的銅杵,開始搗藥。篤、篤、篤……沉悶而富有節(jié)奏的撞擊聲在寂靜的鋪子里回蕩,每一次落下,細(xì)碎的粉末便騰起微塵,空氣中草藥的苦澀辛香愈發(fā)濃烈。
袁寂的視線,卻穿過那彌漫的藥塵,落在藥柜最頂端一層,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著一個扁長的木匣,材質(zhì)是極普通的桐木,邊角已被摩挲得光滑圓潤,顯是舊物。
木匣并未上鎖,半開著一道縫隙,隱約可見里面是幾本線裝書冊,紙張泛黃發(fā)脆,書頁邊緣卷曲磨損得厲害。最上面一本書冊的封面,依稀能辨認(rèn)出幾個模糊的篆字——《青囊殘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