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嗎？
這三個字，如同掙脫了枷鎖的困獸，帶著他壓抑不住的低啞，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沖口而出：
“值得嗎？”
聲音不高，卻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突兀地劃破了藥鋪內(nèi)死寂般的凝重，清晰地穿透了彌漫的血腥味，落在莊沉璧耳中。
莊沉璧握著刀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顫。腕間的劇痛和失血的眩暈如潮水般涌來，她閉了閉眼，強迫自己穩(wěn)住。
她并未抬頭尋找聲音的來源，仿佛早已知道他在何處。碗中的血已積了半指深，那瀕死孩童青黑的臉上，那層死氣似乎真的被這奇異的血光驅(qū)散了一絲，微弱得幾乎無法捕捉的呼吸，重新開始艱難地起伏。
她緊抿著蒼白的唇，將小刀丟在一旁，右手迅速抓起一塊早已備好的干凈白布，用力按壓在左腕那猙獰的傷口上。暗紅的血立刻在白布上洇開大片刺目的紅。
直到這時，她才微微側(cè)過頭，目光越過矮榻上生死一線的孩童，越過門口驚惶的人群，精準地投向藥鋪臨街那扇緊閉的窗欞。
她的眼神疲憊到了極點，眼下一片深重的青影，仿佛所有的力氣都已隨著那奔涌的鮮血流走，只剩下一個空蕩的軀殼。然而，那眼底深處，卻燃燒著一種近乎虛無的平靜。
她看向那扇窗，仿佛能穿透薄薄的窗紙，看到那個伏在墻頭、發(fā)出詰問的男人。她的聲音很輕，帶著失血后的虛弱和沙啞，卻清晰得如同耳語：
“趁熱喝，你的舊傷該發(fā)作了?！?/p>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身體猛地一晃，似乎再也支撐不住，左手緊捂著被白布纏裹的傷處，整個人脫力般向后踉蹌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藥柜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幾縷散落的發(fā)絲被冷汗黏在頰邊，她靠著柜子，急促地喘息著，仿佛一條被拋上岸的魚，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的痛楚。
矮榻上的孩子，喉間那可怕的“嗬嗬”聲終于徹底止歇了。雖然臉色依舊青黑得嚇人，但胸膛開始有了微弱卻持續(xù)的起伏。
窗外，墻頭的陰影里，袁寂的呼吸驟然停止。那句輕飄飄的“趁熱喝”，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扎進他心底最深處，那個從未愈合的舊傷疤里。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幾乎要刺出血來！那碗里盛著的，哪里是藥？那分明是她燃燒的生命！是她一次次劃開自己，換來的、帶著體溫的生機！而她，在幾乎流干自己之后，想到的竟是……他的舊傷？
那冰冷的、烙鐵般的密報，在他袖中，在他緊攥的掌心里，突然變得無比燙手，無比沉重！那狴犴獸紋猙獰的輪廓，硌得他骨頭生疼。
他死死盯著窗內(nèi)那個靠著藥柜、虛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的身影，看著她蒼白的臉，看著她腕間被白布緊裹，卻依舊滲出暗紅的傷處，看著她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疲憊與平靜……，一種從未有過的狂潮，在他胸中激烈沖撞，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壩。
殺意？命令？職責？那些東西在眼前這一幕面前，忽然變得無比蒼白、無比荒謬！
他猛地吸了一口冬夜冰冷的空氣，那寒氣如同冰錐刺入肺腑，帶來一陣尖銳的痛楚。下一瞬，他高大的身影如同被強弓射出的箭矢，毫不猶豫地從高墻上一躍而下！
落地無聲，只帶起一陣勁風，卷起地上的幾點濕泥。他沒有走向藥鋪正門，而是幾步便跨到了藥鋪臨街的窗下。
窗內(nèi)，莊沉璧依舊靠著藥柜，閉著眼，眉頭緊蹙，似乎在對抗著失血帶來的強烈眩暈。她甚至沒有力氣再去看，那個剛剛被喂下她鮮血的孩童。
窗外，袁寂站定。他抬起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凝固的滯澀，解向自己腰間。那里，懸著一柄從不離身的橫刀。
刀鞘烏黑，刀柄纏繞著防滑的皮革。刀柄末端，系著一束劍穗。穗子材質(zhì)是深青色的舊絲絳，顏色已經(jīng)洗得有些發(fā)白，編結(jié)的樣式卻異常古樸結(jié)實，尾端墜著一顆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墨玉珠子。這穗子不知跟隨了他多少年，經(jīng)歷過多少血雨腥風，顏色黯淡了些，絲絳也磨損了，卻從未離身。
此刻，他解下了它。
他隔著緊閉的窗欞，最后看了一眼窗內(nèi)那個靠著藥柜、臉色慘白、氣息微弱的女子。昏黃的燈光勾勒出，她單薄得令人心驚的輪廓。
然后，他伸出手，將手中那束舊得發(fā)白、卻堅韌無比的深青色劍穗，輕輕地、穩(wěn)穩(wěn)地，系在了藥鋪窗外、那個懸掛著“莊氏藥堂”木牌旁邊的鐵鉤上。
絲絳垂落，那顆小小的墨玉珠子在夜風中輕輕晃動了一下，隨即歸于靜止，像一個沉默的錨點，固執(zhí)地釘在了這片彌漫著血腥與藥香的方寸之地。
做完這一切，袁寂再沒有絲毫停留。他轉(zhuǎn)身，玄色的身影如同來時一般，決絕地、迅疾地沒入長街盡頭，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冷雨之中，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