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的冷雨不知何時停了,只余下屋檐斷斷續(xù)續(xù)的滴水聲,敲在人心上,沉悶又空洞。藥鋪里彌漫的血腥氣尚未散盡,與草藥苦澀的余韻攪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味道。
門口圍著的街坊早已被莊沉璧強(qiáng)撐著安撫遣散,只剩下那個抱著孩子、千恩萬謝的漢子,在莊沉璧近乎嚴(yán)厲的催促下,一步三回頭地抱著呼吸漸穩(wěn)、臉色仍青白的孩子消失在夜色里。藥鋪的門板被重新費(fèi)力地合上,沉重的門栓落下,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
世界仿佛瞬間被隔絕在外。
莊沉璧背靠著冰涼的門板,身體沿著門板緩緩滑落,最終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鋪?zhàn)永餆艋鹜?,亮得刺眼,卻照不透她臉上濃重的死灰。失血帶來的眩暈和冰冷如同附骨之蛆,啃噬著她的意志。
每一次心跳都像是沉重的鼓槌,敲打著空蕩的胸腔,帶來一陣陣尖銳的抽痛和更深的虛脫。她急促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鐵銹般的腥甜,眼前陣陣發(fā)黑,藥柜、燈盞都開始扭曲晃動。
她掙扎著,幾乎是爬行著,挪到藥柜旁。冰冷的柜體成了唯一的支撐。她顫抖著手,摸索著打開最底層一個不起眼的抽屜,里面是早就備好的幾味補(bǔ)血固元的藥材。她甚至等不及煎煮,抓起一把參片和熟地黃,胡亂塞進(jìn)口中,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咀嚼著。苦澀的汁液滑入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卻杯水車薪,無法驅(qū)散骨髓深處透出的寒意。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藥柜頂端——那個存放著《青囊殘篇》的桐木匣子。方才袁寂那瞬間的凝視,如同冰冷的針尖,刺破了自欺欺人的平靜。一種近乎本能的警覺,壓倒了身體的極度虛弱,猛地攫住了她!
不行!不能留在這里!
她不知道袁寂看到了多少,也不知道那份密報(bào)上究竟寫著什么。但今夜發(fā)生的一切,她割腕取血的場景,他伏在墻頭的詰問……都像是一把懸在頭頂、隨時會落下的利劍。那卷《青囊殘篇》是莊家最大的秘密,也是催命的符咒,絕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尤其不能落入袁寂手中!
求生的意志在瀕死的邊緣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莊沉璧咬著牙,指甲深深摳進(jìn)藥柜的木頭縫隙里,借力猛地站起!眩暈如同巨浪般襲來,她眼前一黑,身體劇烈地?fù)u晃,幾乎再次栽倒。她死死抓住柜沿,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額角的冷汗大顆大顆滾落。
一步,兩步……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又像跋涉在粘稠的泥沼里。肺葉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嗬嗬聲。她終于挪到了藥柜下。仰頭望著那高聳的柜頂,平日里只需踩個小凳就能輕松拿下的木匣,此刻卻像是遙不可及的山巔。
她深吸一口氣,胸腔撕裂般地疼痛。雙手攀住藥柜抽屜的把手,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向上攀爬。失血過多的身體沉重得不聽使喚,腳尖幾次徒勞地蹬在光滑的柜面上,留下無力的劃痕。
手臂的肌肉在劇烈顫抖,腕間被白布緊緊纏裹的傷口傳來鉆心的劇痛,她能感覺到溫?zé)岬囊后w正不受控制地再次滲出,浸透了布條。
“噗通!”
一次拼盡全力的嘗試后,她再次重重地摔落在地。冰冷的青石板撞擊著身體,震得五臟六腑都移了位。她蜷縮在地上,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帶來滅頂?shù)耐纯?。意識如同風(fēng)中殘燭,明滅不定。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點(diǎn)點(diǎn)漫上來,要將她徹底淹沒。
就在這時,門外!
“砰!砰!砰!”
沉重、粗暴、毫無顧忌的砸門聲驟然響起!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深夜,瞬間撕裂了藥鋪內(nèi)瀕死的寧靜!那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蠻橫和金屬的冰冷質(zhì)感,砸在門板上,震得整間鋪?zhàn)佣荚隗l(fā)抖!門栓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聲音!
“開門!禁軍查案!”
“速速開門!違令者格殺勿論!”
冰冷、毫無感情的厲喝如同淬毒的冰錐,穿透門板,狠狠扎進(jìn)莊沉璧的耳中!是禁軍!
最后一絲力氣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砸門聲徹底抽干。莊沉璧蜷縮在冰冷的地面上,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不是因?yàn)榭謶郑菑氐椎拿摿徒^望。她甚至沒有力氣再動一根手指。眼前的一切都在模糊、旋轉(zhuǎn),藥柜的輪廓扭曲變形,燈火的光暈散成一片刺目的白芒。那粗暴的砸門聲和冷酷的呼喝,像是從遙遠(yuǎn)的水底傳來,悶悶的,帶著死亡的壓迫感。
結(jié)束了么?她模糊地想。也好。至少……那孩子……。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她渙散的目光似乎捕捉到了,藥鋪臨街那扇緊閉的窗欞。窗外,懸掛“莊氏藥堂”木牌的鐵鉤上,那束深青色的劍穗在夜風(fēng)中輕輕晃動了一下,尾端那顆墨玉珠子,在鋪內(nèi)透出的燈光下,反射出一點(diǎn)微弱卻固執(zhí)的幽光。像一顆沉在深海的星子。
“哐當(dāng)——!”
一聲巨響!沉重的門栓終于被暴力撞斷!藥鋪的兩扇門板被粗暴地踹開,狠狠拍在兩側(cè)的墻壁上,發(fā)出巨大的回響!
冰冷的夜風(fēng)裹挾著濃重的水汽,和冰刃的森寒之氣,狂涌而入!瞬間吹滅了鋪內(nèi)幾盞離門最近的油燈!光線驟然昏暗下來。
七八名身著玄色禁軍勁裝、腰佩橫刀的軍士如狼似虎地沖了進(jìn)來!他們動作迅猛,訓(xùn)練有素,一進(jìn)門便迅速散開,冰冷的視線如同實(shí)質(zhì)的刀子,掃過鋪內(nèi)每一個角落。沉重的軍靴踏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整齊而壓迫的“嗒嗒”聲,碾碎了藥鋪?zhàn)詈笠稽c(diǎn)殘余的安寧。
為首的小校尉目光銳利如鷹,一眼就看到了蜷縮在藥柜下方地面上的莊沉璧。她單薄的中衣下擺,還沾染著大片暗紅色的藥漬和血跡,臉色慘白如鬼,氣息微弱,顯然已是強(qiáng)弩之末。
“搜!”小校尉面無表情,聲音冷硬如鐵,“每一個抽屜,每一寸地方!可疑之物,一概封存帶走!”他的目光掃過那些高聳的藥柜,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掠奪的意味。
“是!”軍士們齊聲應(yīng)喝,如同餓狼撲食,立刻撲向三面頂天立地的藥柜。
粗暴的拉扯聲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無數(shù)的小抽屜被猛地拉開,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里面的藥材被粗暴地翻檢、撥弄,干燥的藥草簌簌落下,如同被踐踏的枯葉!稱藥的戥子被掃落在地,銅臼被撞倒,沉重的銅杵滾落,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整個藥鋪瞬間一片狼藉,精心維持的秩序和沉淀的歲月,在這粗暴的搜查下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