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廳內(nèi)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柳氏母女怨毒扭曲的臉龐，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門隔開。蘇淺轉(zhuǎn)身離開，將那份令人作嘔的怨氣與哭訴拋在身后，如同拂去衣角沾染的塵埃。陽光重新落在身上，帶著初夏的暖意，也帶著新生般的清朗。
聽雨軒的修繕工程正熱火朝天。匠人們揮汗如雨，鋸木聲、敲打聲、吆喝聲交織，驅(qū)散了這方天地沉寂多年的死氣。蘇淺并未過多干預(yù)，只每日巡視，確保用料做工皆按她要求，進度亦未延誤。
她的心思，更多地放在了后院新辟出的一片空地上。
這里原本是聽雨軒最荒蕪的角落，雜草叢生，堆著些廢棄的雜物。如今已被清理出來，泥土翻新，平整成幾塊規(guī)整的畦田，正對著最充足的陽光。這里，便是蘇淺規(guī)劃中的藥圃。
她從宮中帶回了一些珍稀藥材的種子和幼苗，也憑借記憶和知識，在相府后花園的偏僻角落乃至后山，尋到了一些藥性尚可的野生藥材。此刻，她正挽著袖子，裙裾掖在腰間，蹲在藥圃邊，小心翼翼地將一株葉片細長、帶著辛香氣息的紫蘇幼苗移栽入土。動作輕柔而專注，仿佛在對待初生的嬰孩。
“二姐姐，這個是什么草呀？” 一個軟糯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蘇蘿像只小小的跟屁蟲，蹲在蘇淺旁邊，雙手捧著小臉，大眼睛里充滿了好奇。她身上沾了點泥土，小臉上也蹭了一道泥痕，卻渾不在意，只專注地看著蘇淺手下那株不起眼的幼苗。
蘇淺側(cè)頭看她，冰冷的眼底漾開一絲暖意。她指了指剛種下的紫蘇：“這叫紫蘇。葉子有香氣，可以解魚蟹毒，風(fēng)寒感冒時煮水喝也有效。” 她又指向旁邊幾株已經(jīng)成活、葉片肥厚的植物：“那是薄荷，清清涼涼的，夏天泡水喝能解暑熱，頭疼腦熱時揉碎了聞一聞也能舒服些。那是蒲公英，開小黃花，清熱解毒的?！?/p>
她耐心地解釋著，聲音溫和。蘇蘿聽得似懂非懂，但眼睛亮亮的，用力點著小腦袋：“阿蘿記住了！紫蘇解魚毒！薄荷涼涼的！蒲公英是小黃花！” 她拿起旁邊一個精巧的小木瓢，笨拙地從水桶里舀了水，學(xué)著蘇淺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澆在一株薄荷的根部，水珠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看著蘇蘿認真的小模樣，蘇淺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這小丫頭，似乎對草藥有著天然的好感。
幾日后，藥圃已初具規(guī)模。各種藥草在陽光下舒展著嫩葉，散發(fā)著淡淡的、混雜著泥土氣息的藥香，為這正在重生的院落增添了一股蓬勃的生命力。
這日午后，蘇淺想起后角門附近的山壁上似乎生長著一種她需要的藤蔓藥材——雞血藤，活血補血，通絡(luò)止痛，正是配置一些藥膏的上佳材料。她帶上蘇蘿，又點了新調(diào)來伺候她、看著還算機靈穩(wěn)重的丫鬟春桃同行，三人便朝著后角門方向走去。
剛繞過一叢茂密的翠竹，便見前方小徑上，一個佝僂的身影正步履蹣跚地挪動。正是看守后角門的老仆劉伯。
與上次見到時相比，劉伯的狀態(tài)明顯更差了。他一手拄著一根磨得溜光的舊木棍，一手緊緊捂著胸口，每走一步，那條跛腿都拖在地上，發(fā)出沉重的摩擦聲，身體隨之痛苦地搖晃一下。蠟黃的臉上布滿了深刻的皺紋，此刻因痛苦而緊緊蹙在一起，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更令人揪心的是，他走不了幾步，便會爆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咳嗽，那咳嗽聲沉悶而撕心裂肺，仿佛要將肺腑都咳出來，咳得他彎下腰，身體劇烈地顫抖，好半天才能緩過一口氣，臉色也憋得發(fā)紫。
蘇淺的腳步停了下來。目光銳利地落在劉伯明顯腫脹變形、隔著粗布褲腿都能看出輪廓異常的右腿膝關(guān)節(jié)上，又落在他痛苦喘息、咳聲不斷的模樣上。
“劉伯?！?蘇淺清冷的聲音響起。
正咳得撕心裂肺的劉伯猛地一顫，艱難地抬起頭，看清是蘇淺，渾濁的老眼里瞬間閃過一絲驚惶和受寵若驚，連忙掙扎著想站直行禮：“二…二小姐…咳咳咳…” 話未說完，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蘇淺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直接問道：“你的腿，還有這咳嗽，這般模樣有多久了？”
劉伯喘息著，用袖子抹了把咳出的眼淚，聲音嘶啞虛弱：“勞…勞二小姐動問…老奴…老奴這腿是年輕時摔斷了，沒養(yǎng)好，落下的寒癥根子…天冷就疼得鉆心，這些年…越來越重了，這膝蓋腫得跟饅頭似的…走路也越發(fā)不中用了…咳咳咳…” 他喘了口氣，繼續(xù)道，“這咳嗽…是老毛病了，入了秋就犯，開春才能好些…可今年不知怎的，格外厲害…咳咳…入夏了也不見好，夜里咳得…咳得根本沒法睡…”
蘇淺眉頭微蹙，走到劉伯面前，語氣不容拒絕：“伸出手來。”
劉伯一愣，隨即明白了蘇淺的意思，眼中瞬間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顫抖著伸出枯瘦如柴、布滿老繭的手腕。
蘇淺三指搭上他的寸關(guān)尺，凝神細診。指下脈象沉弦而滑，右關(guān)尤甚，尺脈細弱。她又仔細感受了他脈搏的力度和頻率，片刻后，收回手，聲音沉穩(wěn)而清晰：
“寒濕痹阻經(jīng)絡(luò)，氣血凝滯，郁而化熱。腿疾是陳年舊傷未愈，筋骨受損，又久受風(fēng)寒濕邪侵襲，深入骨髓?？人允欠螝廑杖?，痰飲內(nèi)停，久郁化熱，煎熬津液成痰。內(nèi)外交困，病勢纏綿。不能再拖了?！?/p>
她這番診斷，用詞雖不似太醫(yī)院般古奧，卻句句切中要害，聽得劉伯一愣一愣，只覺得仿佛自己身體里的病痛都被她一眼看穿了。
蘇淺直起身，對身邊侍立的春桃吩咐道：“春桃，你腳程快。立刻回聽雨軒，去藥房，左邊靠墻第三排藥柜，從上往下數(shù)第三個抽屜，里面有一個青色瓷瓶。再把桌上用黃紙包好、寫著‘三號’字樣的三包草藥取來。速去速回?！?/p>
“是，姑娘！” 春桃雖是新來的，但經(jīng)過幾日觀察，深知這位主子言出必行、行事果斷，不敢有絲毫怠慢，立刻應(yīng)聲，提起裙角快步跑開了。
蘇淺又對蘇蘿道：“阿蘿，去那邊搬塊平整些的石頭過來，讓劉伯坐下歇歇?！?/p>
“嗯！” 蘇蘿乖巧地應(yīng)著，邁著小短腿跑到竹林邊，費力地搬來一塊還算干凈平整的石塊。
劉伯感激涕零，在蘇蘿的幫助下顫巍巍坐下。蘇淺則蹲下身，示意劉伯將褲腿卷起。當(dāng)那腫脹變形、皮膚緊繃發(fā)亮、甚至能看到隱隱青筋的膝關(guān)節(jié)暴露出來時，蘇蘿嚇得捂住了小嘴。
蘇淺神色不變，伸出洗凈的手指，在劉伯膝蓋周圍幾個關(guān)鍵的穴位和骨縫處精準地按壓、探查。
“嘶——啊！” 當(dāng)按到膝眼穴和鶴頂穴附近時，劉伯痛得倒抽一口冷氣，額頭青筋暴起，忍不住痛呼出聲。但他渾濁的眼中，痛苦之外，卻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希望之火！這位二小姐的手法，又快又準，比城里那些坐堂大夫看起來還要厲害！
不多時，春桃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手里捧著蘇淺要的東西。
蘇淺接過，先將那個沉甸甸的青色瓷瓶遞給劉伯：“這里面是我配制的祛風(fēng)除濕、活血通絡(luò)、消腫止痛的藥油。每日早晚兩次，取黃豆大小置于掌心，雙手搓熱，然后用力揉搓膝蓋患處，尤其是剛才我按過你喊疼的地方，要揉透，揉到皮膚發(fā)紅發(fā)熱為止。切記，不可偷懶，也不可過量?！?/p>
她又拿起那三包用黃紙包得整整齊齊的草藥：“這三包藥，每日取一包，用三碗清水浸泡半個時辰，然后大火煮沸，轉(zhuǎn)小火慢煎，煎至只剩一碗藥汁，濾去藥渣，飯后溫服。連服七日。七日之后，無論腿痛還是咳嗽有無緩解，都務(wù)必再來聽雨軒找我復(fù)診，不可延誤。”
劉伯顫抖著雙手，如同捧著稀世珍寶般接過瓷瓶和藥包。入手溫潤的瓷瓶和帶著草藥清香的紙包，仿佛帶著神奇的力量。他只覺得一股熱流從心底涌上眼眶，渾濁的老淚再也控制不住，撲簌簌滾落下來。他掙扎著就要從石頭上滑下來磕頭：
“二小姐！二小姐大恩大德！老奴…老奴給您磕頭了！老奴這條賤命…”
蘇淺伸手穩(wěn)穩(wěn)扶住他的胳膊，阻止了他下跪的動作。她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舉手之勞，不必如此。你按時用藥，好生休養(yǎng)便是?！?她頓了頓，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不遠處的后角門，聲音壓低了些許，意有所指：“以后這后角門里里外外，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還需劉伯你……多費心留意才是?！?/p>
劉伯渾身一震！
他猛地抬起頭，對上蘇淺那雙清澈卻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瞬間，他明白了！這位二小姐的恩情，不僅僅是藥！更是一種信任，一種……需要他回報的托付！
后角門！這是他守了幾十年的地方！也是這相府消息最靈通、最不起眼的角落之一！
巨大的感激和一種被重用的激動瞬間淹沒了劉伯！他用力地點著頭，枯瘦的手緊緊攥著藥瓶和藥包，指節(jié)發(fā)白，聲音哽咽卻無比堅定：
“二小姐放心！老奴…老奴心里有數(shù)！角門這邊，但有丁點異常，老奴就是爬，也爬去聽雨軒給您報信兒！絕不敢有負二小姐大恩！”
蘇淺微微頷首，沒有再說什么。她牽起蘇蘿沾了些泥土的小手，對春桃道：“走吧，我們?nèi)フ译u血藤?！?/p>
陽光穿過竹葉的縫隙，灑在三人離去的背影上，也灑在劉伯那張老淚縱橫、卻充滿了希望和決心的臉上。
聽雨軒的藥圃里，新栽的草藥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而一顆忠誠的種子，也在相府最不起眼的角落，悄然種下，等待著生根發(fā)芽，成為蘇淺手中一張意想不到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