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的晨光，是被鞭炮聲炸亮的。
沈驚寒坐在鏡前，青禾正用桃木梳給她挽發(fā)髻。鏡中的人穿著正紅嫁衣，金線繡的百子圖在晨光里泛著暖光，鬢邊插著那支赤金點(diǎn)翠步搖，是太后賞的，流蘇上的珍珠晃啊晃，映得她臉頰比胭脂還艷。
“小姐的手怎么還在抖？”青禾笑著打趣，替她戴上那枚“安瀾”木牌，木牌被紅綢裹著，貼在心口，暖得像塊小暖爐，“蕭世子昨日在后院練了半宿的禮，連管家都說，他緊張得差點(diǎn)把拜帖拿反了?！?/p>
沈驚寒望著鏡中自己的眉眼，想起昨夜桂樹下蕭策的話，指尖無意識地絞著袖口的纏枝蓮紋。正說著，門外傳來沈毅的聲音：“時辰到了，蕭策來接親了?！?/p>
紅蓋頭落下時，她聽見蕭策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帶著點(diǎn)微不可察的慌亂。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腕，隔著紅綢，也能感受到那熟悉的薄繭和暖意。“走吧。”他聲音比平日沉些，像含著塊化不開的糖。
拜堂時，沈驚寒的裙擺被他悄悄拽了拽。她順著力道微微屈膝，恰好在贊禮官喊“夫妻對拜”時，與他的目光在紅蓋頭下撞了個正著。他眼里的光比供桌上的燭火還亮，帶著點(diǎn)傻氣的歡喜，讓她忍不住彎了彎唇角，紅蓋頭下的笑意，像藏在錦緞里的海棠花。
送入洞房后，青禾剛要替她揭蓋頭，蕭策卻搶了先。他手里的秤桿顫巍巍的，挑了三次才挑開紅綢，見她望著自己笑，耳尖“騰”地紅了，手里的秤桿差點(diǎn)掉在地上：“你……你今天真好看?！?/p>
沈驚寒沒說話，指尖卻勾住了他腰間的絡(luò)子——還是她繡的煙灰色纏枝紋，玉珠碰在一起，叮當(dāng)作響。他順勢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汗濡濕了她的指尖，像那日畫舫上他說“換我護(hù)著你”時一樣滾燙。
傍晚的宴席上，沈驚昀喝得滿臉通紅，提著梨花槍非要和蕭策比畫：“贏了才能帶你妹妹走！”蕭策無奈地接過槍，卻在槍尖快要碰到沈驚昀衣襟時收了力，任由沈驚昀把他按在椅上灌酒。沈驚寒坐在簾后看，見蕭策仰頭喝酒時，目光越過人群落在她身上，像帶著根無形的線，把兩人的心思纏在了一起。
夜深人靜時，蕭策帶著身酒氣進(jìn)來，腳步有些虛浮。他坐在床邊，指尖摩挲著她嫁衣上的金線，突然道：“我從前總怕，怕護(hù)不住你?！?/p>
沈驚寒解開他的玉帶，聞到他衣襟里藏著的桂花——是今早從沈府帶來的，用紅綢包著，還帶著晨露的濕意?！艾F(xiàn)在不怕了？”她輕聲問，指尖觸到他心口的玉佩，是她前幾日繡的平安結(jié)系著的。
“不怕了?！彼阉龜堖M(jìn)懷里，下巴抵著她的發(fā)頂，“有你在，就什么都不怕了?！?/p>
婚后的日子，像浸在蜜里的桂花糕，甜得綿長。蕭策每日卯時去衙門，臨走前總要在她繡架旁站片刻，替她把絲線理得整整齊齊；傍晚回來時，手里常提著些新奇玩意兒——城西張記的糖畫，城東李婆的豆腐腦，有時是支剛開的秋菊，插在她窗臺上的青瓷瓶里。
沈驚寒依舊繡活不斷。她把“海棠春睡圖”掛在正廳，來訪的女眷見了，無不嘖嘖稱奇。英國公夫人拉著她的手說：“這海棠里藏著福氣呢，你瞧你和蕭世子，蜜里調(diào)油的?！?/p>
這日午后，沈驚寒正在繡一幅“雙鯉圖”，預(yù)備給皇后做壽禮。蕭策從外面回來，手里捧著個錦盒，臉上帶著點(diǎn)神秘的笑：“猜猜是什么？”
錦盒打開，里面是支象牙繡繃，上面刻著纏枝蓮紋，邊角打磨得圓潤光滑。“太醫(yī)院說你總低頭繡活，傷頸椎?！彼闷鹄C繃替她把絹面撐好，指尖拂過她頸后的碎發(fā)，“這個比尋常繡繃高些，不用總彎著腰?！?/p>
沈驚寒摸著象牙的溫潤，突然想起前世在教坊司，她繡活時用的是塊裂了縫的木繃，針腳扎歪了還要被打罵。如今這象牙繡繃上的每一道刻痕，都浸著他的心意，比任何珍寶都貴重。
“前幾日回門，母親的牌位前，我放了對玉如意?！笔挷咦谒磉?，看著她用銀線繡鯉魚的鱗片，“我說，定會讓你一世安穩(wěn)?！?/p>
沈驚寒的針頓了頓，銀線在絹面上繞出個小小的圈。她想起母親的樣子，鬢邊總簪著支海棠簪，笑起來眼角有淺淺的紋?！八〞判牡摹！?/p>
正說著，管家匆匆進(jìn)來，手里拿著封信：“世子，沈二公子在邊關(guān)打了勝仗，這是他派人送來的家書！”
沈驚昀的字跡龍飛鳳舞，說他在邊關(guān)繳獲了敵軍的糧草，還救了位被擄的郡主，陛下賞了他黃金百兩，讓他在邊關(guān)多待些時日。末尾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說“替我好好照顧小妹，回來要檢查的”。
蕭策讀著信，忍不住笑了：“他這性子，在邊關(guān)倒合適?！鄙蝮@寒卻紅了眼眶，前世二哥埋骨黃沙，連封家書都沒留下，如今這墨跡未干的信紙，比任何安慰都讓她心安。
入秋后第一場雨來時，沈驚寒繡完了“雙鯉圖”。蕭策替她把畫卷起來，突然道：“明日去城郊的溫泉山莊吧，太醫(yī)說那里的水養(yǎng)人?！?/p>
溫泉山莊的院子里種著大片海棠，雨后的花瓣沾著水珠，像她繡筆下未干的胭脂色。蕭策在廊下煮茶，火光映著他的側(cè)臉，輪廓比初見時柔和了許多。沈驚寒坐在他身邊，看著他用銀匙舀起茶湯，吹涼了才遞給她，突然想起剛認(rèn)識他時，他連茶盞都拿不穩(wěn)，如今卻連她愛喝的水溫都記得清清楚楚。
“你看?！彼钢︻^的海棠，“落了好多花。”
“明年會開得更盛。”蕭策握住她的手，放在暖爐上，“就像我們的日子?！?/p>
夜里躺在榻上，聽著窗外的雨聲，沈驚寒枕著蕭策的胳膊，聞著他身上的皂角香，突然道：“我想繡幅‘全家福’。”
“好啊?！笔挷咛嫠戳艘幢唤?，“畫里要有父親，有二哥，有青禾，還有……”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笑意，“我們的孩子?！?/p>
沈驚寒的臉?biāo)查g紅了，把臉埋進(jìn)他懷里。他的心跳沉穩(wěn)有力，像敲在鼓上的節(jié)拍，讓她想起那些在暗夜里等待的日子——梅樹下的燈籠，佛前的平安牌，壽宴上的目光，原來所有的等待，都只為了此刻的安穩(wěn)。
雨停時，天邊露出點(diǎn)魚肚白。沈驚寒看著蕭策熟睡的眉眼，他的睫毛很長，像蝶翼停在眼瞼上。她悄悄起身，坐在窗邊的繡架前，拈起根金線，在素絹上繡下兩個依偎的身影，背景是漫天的海棠花，像把所有的春光，都繡進(jìn)了這一世的歲月里。
晨光漫進(jìn)來時，金線在絹面上泛著暖光。蕭策不知何時醒了，站在她身后，下巴抵著她的發(fā)頂，聲音帶著初醒的沙啞：“再繡只小狗吧，青禾說你喜歡?！?/p>
沈驚寒笑著點(diǎn)頭，針尖穿過絹面時，心里像被灌滿了陽光。她知道，這往后的日子，會像這幅未完的繡品，一針一線，皆是溫暖，歲歲年年，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