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鼓，終于擂響了。
那聲音不再是催促，而是死亡的喪鐘，沉重得足以震裂大地，撕碎耳膜。關(guān)隘的城門在胡人如同潮水般、不計代價的瘋狂沖擊下，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最終在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中，轟然碎裂！巨大的木屑混合著石塊和血肉，如同暴雨般四濺！
“殺——！??！”
胡人騎兵如同決堤的洪流，裹挾著震天的喊殺和嗜血的狂嘯，踏著同袍和守軍將士的尸骸，洶涌而入！黑色的浪潮瞬間淹沒了城門洞，朝著關(guān)隘深處席卷而去！
城，破了。
最后的防線，在絕對的兵力碾壓和瘋狂的攻勢面前，如同紙糊般被撕碎。
景珩站在內(nèi)城最后一道矮墻的制高點上，如同怒?？駶幸粔K孤獨的礁石。他渾身浴血，玄色鐵甲早已被染成暗紅，上面布滿了刀砍斧劈的痕跡和深深的箭孔，幾處破損處甚至能看到翻卷的皮肉。頭盔早已不知去向，散亂的頭發(fā)被血污黏在額角臉頰，只有那雙眼睛，依舊燃燒著駭人的火焰，冰冷、狂怒，帶著一種近乎毀滅的決絕。
他手中的“鎮(zhèn)岳”古劍，徹底化作了一條飲血的狂龍！青銅劍身早已被粘稠的血液浸透，每一次揮動都甩出大蓬的血雨！劍鋒所向，殘肢斷臂橫飛，胡人的慘嚎聲不絕于耳！他身先士卒，哪里最危急，哪里就有他狂暴的身影！他仿佛不知疼痛，不知疲倦，用最原始、最慘烈的方式，榨干著生命最后的潛能，只為多拖住敵人一瞬，只為身后那支正在東門集結(jié)、試圖撕開一條生路的婦孺隊伍，爭取一線渺茫的生機！
“將軍！頂不住了！撤吧！”渾身是血的趙莽揮舞著卷刃的長刀，劈翻一個沖上矮墻的胡騎，聲嘶力竭地朝著景珩大吼，聲音里帶著哭腔。他身邊的親兵，已經(jīng)倒下了大半，剩下的人個個帶傷，背靠著背，在越來越小的包圍圈里苦苦支撐。
景珩恍若未聞。他一劍劈開一個舉著狼牙棒撲來的胡人百夫長，腥熱的血漿噴了他滿頭滿臉。他抹了一把臉，透過血色的視線，他看到了東門方向騰起的火光，和隱隱傳來的喊殺聲——，那是他安排的斷后死士在用生命開路！他也看到了矮墻下，如同螞蟻般密密麻麻、還在源源不斷涌來的胡人大軍，那飄揚的狼頭大纛下，胡人主將那志得意滿的猙獰笑容。
一股冰冷徹骨的絕望，混合著滔天的憤怒，瞬間吞噬了他所有的感官。他知道，一切都結(jié)束了。東門的生路，恐怕也已斷絕。他所有的掙扎，所有的犧牲，最終都化為徒勞。
就在這時，一股尖銳到極致的劇痛猛地從他右肋下炸開！低頭看去，一支冰冷的狼牙箭，穿透了他本就破損的軟甲，深深沒入了他的身體，只剩下染血的箭羽在劇烈顫抖！緊接著，左腿膝蓋處傳來一陣碎裂般的劇痛，一柄沉重的彎刀狠狠劈在了他的腿甲連接處！
景珩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如同被狂風(fēng)吹折的巨樹。他單膝重重地砸在地上，“鎮(zhèn)岳”劍猛地插入地面，支撐著身體沒有倒下。鮮血如同泉涌，瞬間染紅了身下的土地。
劇痛撕扯著他的神經(jīng)，視野開始模糊發(fā)黑。周圍親兵絕望的怒吼，胡人興奮的嚎叫，兵刃碰撞的刺耳聲響，都仿佛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
然而，就在這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的瞬間，一股奇異的暖流，混合著那熟悉的、帶著微苦與甘冽的草藥清香，猛地從他胸口炸開！是那個緊貼心口的香囊！芷衣的聲音仿佛穿透了時空的阻隔，無比清晰地在他瀕臨混亂的腦海中響起，帶著一種撫慰靈魂的力量：
“活著回來，將軍?！?/p>
“我等你?！?/p>
這聲音像一道驚雷，劈開了他眼前的血色迷霧！一股前所未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強烈求生欲，混合著對那雙清澈眼眸的無限眷戀，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fā)！壓榨出他身體里最后一絲殘存的力量！
“呃啊——?。?！”
景珩喉嚨里爆發(fā)出不似人聲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咆哮！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污的臉上，那雙眼睛亮得嚇人，燃燒著生命最后的光焰！他雙手死死抓住插入地面的“鎮(zhèn)岳”劍柄，用盡全身的力氣，竟然拖著殘破的身軀，硬生生地重新站了起來！
他無視了穿透身體的箭矢，無視了膝蓋處碎裂的劇痛！他如同地獄歸來的修羅，揮舞著那柄早已沉重如山的青銅古劍，朝著離他最近、正獰笑著撲來的幾名胡騎，發(fā)動了最后一次、也是最為慘烈的沖鋒！
劍光如匹練！血雨漫天！
他不知道自己砍倒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身上又添了多少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他的意識在極致的痛苦和燃燒的意志之間劇烈撕扯，眼前只剩下模糊跳動的血色光影。
終于，力氣如同退潮般迅速流逝?！版?zhèn)岳”劍變得重逾千斤。他的腳步踉蹌，視線徹底被血水模糊。最后一個畫面，是無數(shù)柄閃著寒光的彎刀，如同嗜血的獠牙，從四面八方朝著他當(dāng)頭劈落！
避無可避。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景珩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意念，做了一件事。
他沒有試圖去格擋那致命的刀鋒。
他沾滿血污、顫抖得不成樣子的左手，猛地按向自己的胸口！隔著破碎冰冷的鐵甲，死死地、用盡生命的最后力氣，按住了那個緊貼心臟、散發(fā)著微弱暖意和清香的所在！
那是芷衣塞給他的香囊！
“芷……”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尚未完全溢出喉嚨，便被冰冷的刀鋒徹底斬斷！
噗！噗！噗！
數(shù)柄彎刀同時斬落！血光沖天而起！
景珩高大的身軀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轟然倒下，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浸滿血污的土地上。鮮血從他身上無數(shù)恐怖的傷口中瘋狂涌出，迅速匯聚成一片粘稠的血泊。
他那雙曾經(jīng)銳利如鷹、燃燒著最后光焰的眼睛，在徹底失去了光彩的瞬間，瞳孔深處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未能散盡的、極其復(fù)雜的微光——是未能出口的呼喚？是未能踐行的承諾？亦或是對那抹素色身影最后的、絕望的眷戀？
他的左手，依舊死死地按在胸前鐵甲之下，那個藏著香囊的位置。至死，未曾松開。
風(fēng)，卷著濃重的血腥和硝煙，嗚咽著掠過這片修羅場，吹不動他指縫間早已凝固的暗紅。
黑暗。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
芷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來的?；靵y、火光、慘叫、兵刃碰撞聲、馬蹄踐踏聲……無數(shù)恐怖的聲響交織成一片地獄的樂章，撕扯著她的耳膜和神經(jīng)。她被人流裹挾著，推搡著，麻木地奔跑。有人倒下，被踩踏；有人絕望地哭喊；有人揮舞著簡陋的武器，如同螳臂當(dāng)車般沖向追來的胡騎，瞬間被淹沒……
她只有一個念頭：跑！向東跑！跑出這座人間煉獄！
冰冷的夜風(fēng)如同刀子刮在臉上，喉嚨里充滿了血腥味，雙腿沉重得如同灌了鉛。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直到天邊泛起一絲微弱的魚肚白，身后的喊殺聲和火光漸漸被甩遠(yuǎn)，她才精疲力竭地癱軟在一片冰冷的、布滿礫石的河灘上。
意識在模糊的邊緣掙扎。她趴在地上，劇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的劇痛。她甚至能感覺到背上火辣辣的痛楚，可能是被飛濺的石塊擊中，也可能是逃亡中被剮蹭的傷口。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雜亂的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芷衣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絕望瞬間攫住了她。她掙扎著想爬起來，卻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這邊！還有人！”一個帶著濃重口音、卻無比熟悉的聲音響起。
是趙莽！他還活著！
幾匹疲憊的戰(zhàn)馬停在芷衣身邊。馬上的騎士個個帶傷，血污滿面，眼神里充滿了劫后余生的疲憊和深不見底的悲慟。趙莽滾鞍下馬，踉蹌著撲到芷衣身邊。
“芷衣姑娘！芷衣姑娘！你還活著！”趙莽的聲音嘶啞，帶著哭腔和難以置信的狂喜。
芷衣艱難地抬起頭，借著熹微的晨光，看清了趙莽那張被血污和淚水糊滿的臉。他的左臂用布條胡亂吊著，布條被血浸透了半邊。
“將軍……”芷衣的嘴唇翕動著，發(fā)出微弱如蚊蚋的聲音，眼睛死死地盯著趙莽，里面是最后一絲微弱的、幾乎不敢存在的希冀。
趙莽臉上的狂喜瞬間僵住，隨即被巨大的悲痛淹沒。這個鐵打的漢子，再也控制不住，眼淚混合著臉上的血污滾滾而下。他顫抖著手，從身后解下一個用破布層層包裹的長條狀物體。
布條被一層層解開。
露出的是那柄熟悉的青銅古劍——“鎮(zhèn)岳”。
劍身之上，布滿了新的、觸目驚心的砍痕和箭簇刮擦的痕跡。暗紅色的血污層層疊疊，早已浸透了青銅的紋理，凝結(jié)成厚厚的、散發(fā)著濃烈腥氣的硬痂。整柄劍如同剛從血池地獄里撈出來，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愴。
趙莽將那柄沉重的血劍，雙手捧著，顫抖地遞到芷衣面前。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破碎的、不成調(diào)的嗚咽。最終，他猛地低下頭，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壓抑的哭聲如同受傷野獸的哀嚎，在寂靜的河灘上回蕩。
芷衣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柄血劍之上。
世界仿佛在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聲音和色彩。河灘、礫石、晨曦、趙莽的哭聲……一切都變得模糊而遙遠(yuǎn)。她的眼中，只剩下那柄被厚重血痂包裹的“鎮(zhèn)岳”劍。那暗紅的顏色，刺得她眼睛生疼，仿佛有無數(shù)細(xì)針在扎。
景珩最后捧劍遞向她的畫面，他眼中沉重的托付和深藏的脆弱……，城破前夜他孤獨挺立在望樓上的背影……，他擋在她身前劈開彎刀時那擂鼓般的心跳……，他按著胸口香囊時那滾燙的溫度……，無數(shù)畫面如同碎裂的琉璃，在她腦海中瘋狂旋轉(zhuǎn)、碰撞，最終被眼前這柄浸透了他生命最后一滴血的青銅古劍，狠狠地?fù)舻梅鬯椋?/p>
“噗——”
一股無法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嚨！芷衣的身體劇烈地痙攣了一下，一大口暗紅的鮮血毫無征兆地噴涌而出，如同凄厲的潑墨，瞬間染紅了她身下冰冷的礫石，也濺上了那柄冰冷的血劍！
“芷衣姑娘！”趙莽驚恐地抬起頭。
芷衣卻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倒在冰冷的礫石灘上，倒在那一灘自己嘔出的、刺目的鮮血之中。她的眼睛空洞地大睜著，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瞳孔深處，最后一點微弱的光，如同風(fēng)中殘燭，倏然熄滅。
她的右手，依舊死死地攥著，仿佛要抓住什么。指縫間，露出一點點干枯的、灰綠色的葉子碎屑——那是她香囊里最后一味草藥，也是當(dāng)年在荒谷烽燧臺，救活景珩時用的第一味藥——沙冬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