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江南。
一處臨水的小院,青瓦白墻,墻頭爬滿了郁郁蔥蔥的藤蔓。院門緊閉,門楣上沒有任何標(biāo)識,只有歲月留下的斑駁痕跡。院內(nèi)異常安靜,只有風(fēng)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幾聲零星的鳥鳴。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撲面而來的,是濃郁到化不開的草藥清香。
小院不大,卻幾乎被各種各樣的草藥擠滿。墻角、屋檐下、青石小徑旁,甚至窗臺上,都擺滿了大大小小的陶盆瓦罐,里面生長著形態(tài)各異的植物:開著紫色小花的益母草,葉片肥厚的車前草,散發(fā)清香的薄荷,攀援而上的忍冬藤……郁郁蔥蔥,生機(jī)勃勃,卻又透著一股無人打理的、肆意生長的荒蕪感。
院子中央,一棵半枯的老槐樹下,擺著一張竹制的躺椅。躺椅上,蜷縮著一個極其瘦削的身影。
是芷衣。
十年的光陰,早已磨去了她身上最后一點青春的痕跡。曾經(jīng)清瘦的身形如今瘦得脫了形,裹在一件洗得發(fā)白、異常寬大的粗布衣裙里,空蕩蕩的。
她的頭發(fā)幾乎半白了,干枯得像秋后的野草,隨意地用一根木簪挽著,露出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她的眼睛依舊很大很好看,卻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兩潭干涸的死水,空洞地望著院子上方,被老槐樹枝椏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
她的懷里,緊緊地抱著一個東西——,一個同樣洗得發(fā)白、邊角磨損得厲害的粗布香囊。香囊癟癟的,里面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一點點干枯的、早已失去香味的草藥碎屑。
她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蜷縮在躺椅上,像一尊失去了靈魂的枯木雕像。陽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卻無法給她帶來一絲暖意。唯有偶爾吹過庭院的風(fēng),拂動她干枯的白發(fā)和寬大的衣袂,才顯出一點活物的氣息。
這十年,她如同活在一個醒不來的噩夢里。她回到了江南,用當(dāng)年景珩給她的碎銀買下了這處小院。她種滿了草藥,仿佛要將塞外的烽煙、邊關(guān)的血淚、還有那個人的氣息,都種在這片江南的水土里。
她試圖用忙碌麻痹自己,可那雙沾滿血污的手遞來的“鎮(zhèn)岳”劍,那嘔在心口滾燙的鮮血,那緊貼心口的、帶著他最后體溫的香囊……每一個畫面,都如同最鋒利的刀子,日夜凌遲著她的心。
她不再行醫(yī)。那雙曾經(jīng)能生死人肉白骨的手,如今連搗藥的力氣都仿佛失去。她只是守著這一院子的草藥,看著它們春生夏長,秋枯冬藏,如同守著一座沉默的墳塋。她的世界只剩下這片小小的庭院,只剩下懷里這個早已空癟、卻承載著她所有念想和痛苦的香囊。
鄰居偶爾會送來些米糧菜蔬,放在緊閉的院門外。偶爾有曾經(jīng)受過她恩惠的人尋來,想探望這位沉默寡言、形銷骨立的救命恩人,也總是被那扇緊閉的木門,和院內(nèi)死寂的氣氛擋在外面。
時光在這里仿佛凝固了。只有院子里的草藥,無聲地記錄著四季的流轉(zhuǎn)。
又一個深秋。
院子里彌漫著草木凋零的蕭索氣息。那棵半枯的老槐樹,葉子落了大半,光禿禿的枝椏如同絕望伸向天空的枯爪。芷衣的身體似乎也到了油盡燈枯的邊緣。
她蜷在躺椅上的時間越來越長,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意識常常陷入混沌,模糊的光影里,是塞外的風(fēng)沙,是烽燧臺搖曳的燭火,是那雙沉靜眼眸中,一閃而過的慌亂和溫柔,是城樓上那個孤獨挺立的背影,是胸口那一點滾燙的柔軟……還有,那柄浸透暗紅血痂的青銅古劍。
這天清晨,照顧她的啞婆(一個附近無依無靠的老婦人,被趙莽輾轉(zhuǎn)尋到送來)發(fā)現(xiàn),芷衣懷里那個從不離身的舊香囊掉在了地上。她費力地將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芷衣,挪回屋里唯一的那張硬板床上,又拾起香囊,想要塞回她手里。
然而,就在啞婆拿起香囊的瞬間,一直昏昏沉沉的芷衣卻猛地睜開了眼睛!那雙空洞了十年的眼眸,此刻竟迸發(fā)出一種異常明亮、近乎回光返照的光芒!她枯瘦如柴的手,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死死抓住了啞婆的手腕,眼睛死死盯著那個干癟的香囊,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急促的聲響。
啞婆嚇了一跳,不知所措。
芷衣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抬起顫抖的手指,指向窗外院子里,那棵半枯的老槐樹下!
她的眼神里充滿了急切、渴望,還有一種令人心悸的執(zhí)拗!
啞婆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有滿地的枯葉和裸露的泥土。
“樹……下……”芷衣的喉嚨里擠出兩個破碎的音節(jié),眼睛里的光芒亮得嚇人。
啞婆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放下香囊,安撫地拍了拍芷衣的手,快步走到院子里,拿起靠在墻角的鋤頭,走到那棵老槐樹下。
深秋的泥土帶著寒意。啞婆揮動鋤頭,在槐樹虬結(jié)的樹根旁,一下一下地挖掘起來。泥土翻飛,露出下面更深層的、顏色更深沉的濕土。
鋤頭似乎碰到了什么堅硬的東西,發(fā)出一聲悶響。
啞婆的動作頓住了。她丟開鋤頭,蹲下身,用手扒開濕冷的泥土。
泥土之下,靜靜地躺著一個狹長的、用厚厚油布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物體。油布已經(jīng)發(fā)黑,沾滿了泥土。
啞婆的心猛地一跳。她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個包裹,拂去表面的泥土,解開一層層早已腐朽發(fā)脆的油布。
最后露出的,是一柄青銅古劍。
劍鞘古樸厚重,上面布滿了歲月和戰(zhàn)斗留下的深深劃痕,還有大片大片無法洗去的暗沉血漬——那是景珩的血,十年前就凝固在上面,早已與青銅融為一體,成為這柄劍無法剝離的一部分。正是那柄名為“鎮(zhèn)岳”的劍!
啞婆捧著這柄沉重冰冷、散發(fā)著無形煞氣和悲愴的劍,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雙手劇烈地顫抖起來。她跌跌撞撞地沖回屋內(nèi),將這柄塵封了十年、沾著泥土和亡者氣息的古劍,捧到了芷衣的床前。
芷衣的目光,在觸碰到那熟悉的劍鞘、凝固的暗紅血漬時,瞬間亮得如同燃燒的星辰!那是一種足以焚盡她生命最后殘燭的、極致的光芒!她的呼吸陡然變得急促而劇烈,枯瘦的胸膛劇烈起伏著。
她艱難地、一點一點地抬起那只枯槁的手,顫抖著,伸向那冰冷的劍鞘。指尖,終于觸碰到了那粗糙的青銅,觸碰到了那深深嵌入紋理的、屬于景珩的血痂。
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仿佛瞬間連通了十年的時光,連通了生與死的界限。
就在她的指尖觸碰到血痂的剎那,芷衣的身體猛地繃緊!她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短促的、如同嘆息又似滿足的輕“啊”。緊接著,她眼中那燃燒到極致的光芒,如同耗盡了所有燃料的燭火,倏然熄滅。
那只伸向“鎮(zhèn)岳”劍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
她最后的目光,依舊凝固在那柄染血的青銅古劍上,嘴角似乎極其艱難地、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最終凝固成一個似悲似喜、難以言喻的弧度。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那柄名為“鎮(zhèn)岳”的青銅古劍,靜靜地躺在床沿,劍鞘上的暗紅血漬在窗外透進(jìn)的微光下,顯得愈發(fā)深沉刺目。冰冷的劍身,倒映著床上那具徹底失去生息的、枯槁的軀殼,也倒映著這十年孤寂守望的終結(jié)。
窗外,一陣深秋的寒風(fēng)吹過,卷起幾片枯黃的槐樹葉,打著旋兒,輕輕拍打在窗欞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江南深秋的寒意,無聲地浸透了小院的每一個角落。